宋良宵也没多想,只当尤夫人是替学生着想,接过图绘本后便感谢道:“多谢尤夫人替学生着想,学生定当认真阅读。”
说着她翻开了最上边一本图绘本,书不厚,每张图画得都很精细,看图便可明白其中大半只意,所以注字也不多,只花了将近一个时辰,宋良宵便已快速过完一遍。
这本图绘的主人翁乃是一位出身贫寒女奇人,虽然出身不好但却聪明好学,温柔贤淑,最重要的是她持家有道,将家里一切都搭理得井井有条。在成为奇人后,她与朝中一位大人互生情愫,这位大人将其娶为正妻,婚后她掌管中馈,照顾夫君家中长辈以及房中妾室,家中每个人都对其赞不绝口,最后故事结尾,她的夫君节节高升,成为了朝中尚书,而她亦成了尚书的诰命夫人,夫妻二人举案齐眉,百年好合,成为一段千古流传的佳话。
宋良宵是全程表情淡漠将这本图绘本给看完,她完全没想到这居然是一本大望的少女怀春读物,就是故事内容多少有些老套。而且若不是自己见过东院那些学生,见过温枔为了攀附高门姻缘付出了如何的代价,她说不定还会对图绘中的内容将信将疑,但现在嘛,她是一张图都不会信。
将剩下的图绘拿过来统统都翻了前几页,发现每一本的开头都是大同小异,不是出身贫寒的少女,便是中道家落的少女,甚至还有被人诬陷入狱的少女,总之各种出身低下又或家中极品甚多的不幸少女看得宋良宵脑壳都疼。
尤夫人则在一旁静观变化,这会见其眉心是越隆越紧,不由出声探究着问道:“良宵,可是不喜欢这些故事?妾身见你才看了一本接下来便眉头紧锁,还是说心有所惑?不如说出来,妾身说不定亦能给你些建议。”
她也不知这些图绘本能起到几分作用,但至少外边很多妙龄女子还是非常喜欢这些故事,少女怀春是青春亦是常态。
这边宋良宵已将图绘本合上,带着一脸的难受表情道:“倒也说不上喜欢或不喜欢,就是有些不太明白,为何这些图绘本中的少女人人都命运坎坷,难道大望的普通人家人的女儿都过得不富足不安稳,没有享受过阖家欢乐,生活安康吗?我更喜欢一大家子相互礼让,父慈子孝,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故事。”
尤夫人:“……”
第99章
这姑娘想法真清奇。
还好身为官媒,尤夫人亦算见多识广,她轻咳两声道:“故事么,总归会有一定夸大成分,大起大落,跌宕起伏才足够精彩,而且故事最后不也都是阖家欢乐,团团圆圆么,且不论那些人物的出身,良宵不觉得这些故事寓意都非常美好圆满吗?”
宋良宵认真想了想道:“虽然学生只看了一本,但听尤夫人说这些故事最后都是团团圆圆,阖家美满,莫不是指故事中所有少女都嫁了户好人家,夫君官运亨通,家中妻妾和美?”
尤夫人这下总算满意点点头道:“正是,人间美满生活大抵不过如此,这天下女子想要有个好归属说难不难,说易不易,这第一步识得好姻缘便是重中之重,之后还需步步为营,用心维护,方才修成正果。”
宋良宵却道:“美满是美满,但结果却太过单一,明明都那么努力,到头来却多半还是要委屈求全,也不知有没有像这些故事中女子丈夫这样的励志女子故事?出身名门追逐名利,最后招赘个夫婿,再多收几个情郎,在学生看来倒是比忍辱负重,看着夫君三妻四妾更圆满。”
尤夫人方才恍然,之前她一直以为对方乖巧听话,但一月多相处下来却总是感觉有些不太对劲,原来反骨长在这里呢!
不过她可不怕学生有反骨,就怕找不到反骨在哪,找到了便方可对症下药。
“唉,谁说不是呢,”尤夫人亦赞同道:“女子本弱,也总是天生多厄。但像你所言却也是有那么几个幸运儿,如今大望不就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木兰军萧绾萧将军。萧将军年纪不过百却已官阶三品,其夫君正是招赘的寒门探花郎,家中更是还有三位男妾,但望京却无一女子愿意效仿,良宵可知为何?”
宋良宵摇摇头表示不知,她发问亦是以家乡一些读者角度出发探讨。自己一来这世界就被当成祭品再到入书院,两年都生活在一个相较封闭的环境之中,对外边的世界了解可以说只有只言片语。
尤夫人浅笑道:“因为没那个命!萧绾本就出身萧氏嫡支一脉,其父兵部左侍郎,七阶武奇人,而其自身更是罕见的八阶武奇人,拥有这些靠的可都是命,不是光靠努力就能挣来,唯有积德重新投胎来过方才有那么几分机会。自然,若是不求高官名利,进了军营日后挣个七品六品官阶,招赘一些小门小户的郎君再收位情郎也不是不可以,不用投胎大富大贵命也是能实现的,可却会活得很累,一家老小吃喝拉撒的担子全都压在身上,贪早摸黑不得闲,可便是这样一条充满艰辛的路,良宵,你的也已经被堵死了,还是出自大神官大人的贵口亲言。”
这番话让宋良宵不由一怔,一时垂眸不语,看似有种被戳中痛处的楚楚可怜。
尤夫人见罢面露满意神色再接再厉道:“其实你亦不必太难过,大神官大人虽然说了你不适合参军,却也亲口说过你适嫁。只要挑对了郎君,倒也不一定就只能局限于内宅相夫教子,靠着夫家举荐亦可入仕或是走其他特殊门路进入朝堂,这样的妇人在各区衙府中亦有不少,朝堂天宫中也有将近十余位女大人,这就得看你自身的选择外与努力,若运气极好拜个三四品女官也不是没有可能。而身为院教,只要学生愿意,妾身亦会在力所能及范围之内尽力帮助自己的学生牵线搭桥。”
书房内,茶香袅袅,而窗外秋风扫过光秃秃的枝头,吹得落叶哗哗作响。
尤夫人看宋良宵似乎依旧沉浸在思绪之中,她觉得点到为止便可,今日也不宜再冒进,遂道:“良宵,此乃人生大事,你确当深思熟虑,如今距离开书院尚还有数月,若是想清楚了,随时你都可以来这里寻妾身。今日授课便先到此,书你慢慢看,下次授课时可以再与妾身说说其他心得。”
待她离去,宋良宵这才抬眼,望着尤夫人优雅离去的背影无奈的扯了扯唇角。
傅院教说这位尤夫人本职乃是官媒,通过这月余接触,她能感受到对方真有不少本事,并将润物细无声的做法是发挥到了极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再连带着不轻不重的敲打,若心存迷茫心智不坚者,真有可能会被动摇。
但宋良宵不一样,她虽然也对前程迷茫,思想可能也不那么坚定总在摇摆,可总有一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是永远改变不了的,在她前二十八年所接受的教育,生活的经历让其完全接受不了这样的婚嫁模式。
宋良宵只承认被骨鼠刺穿喉咙能幸运活下来是靠命,但却不信自己只有嫁人的命!并且若无不甘反抗狠狠咬了骨鼠王一口,恐怕她后边也不可能再醒过来,所以就算靠命那亦是要有努力在前!她仍旧想试试若在自己能力范围内脚踏实地的努力能不能过上自己所想要的生活!
既然所有人在都告诉自己:宋良宵你以后的路会很难,那她便要看看她的路到底会有多难!
一场秋雨一场寒。
十月一过,初冬这日,夜下起了大雨。
便是这样一个寒冷的雨夜,温枔亦不在斋舍,却有人轻轻拍响了斋舍大门。
宋良宵一边前往开门一边奇怪为何会有人在深夜来访。
待打开大门,便看到穿着一身蓑衣,湿淋淋的陶羡正站在门外。
他呼吸声微喘,就好像快马赶了数百里路一样。
宋良宵连忙将他请进屋,并给他捣腾了杯热水问道:“陶羡,你怎么突然从青鸾军回书院了?”
陶羡没有绕圈子,直接说道:“傅院教告诉我你没有被木兰军招纳,所以我和我们将军请了假,特意赶回来一趟……宋良宵,你和我订亲吧!”
宋良宵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刚想要拒绝,却被陶羡打断道:“你先别着急拒绝,听我把话说完,订亲不过是权宜之计。傅院教和我说其实你并没有要成婚的打算,但书院的规矩在这,少不得会有些麻烦。但如果你与我订亲了,书院便不会再替你牵线,而我参军至少要十年才有可能再回大望,你我也不必真成婚,你可以在大望做任何你想做的事,若是等到哪一日不再需要这份婚约做掩护,你亦可以随时将婚约解除,我已让族中长辈将订婚书与退婚书都已拟好,全都放在你这,如此一来你当再无后顾之忧。”
他怕宋良宵没有耐心听,所以说得很快亦很急,末了郑重的从怀里掏出了两封婚书及之前曾赠给过宋良宵的那枚玉珏轻轻的放在了桌上。
宋良宵看着桌上两封婚书及那枚玉珏,没有说接受或不接受,她看着少年脸庞上残留的雨水,声音干巴巴的道:“你花了几天回来的?”
“三天,”陶羡说道:“我怕万一来不及先修书一封到家中让爹娘帮忙准备好两封婚书,进望京后我先回家取了婚书这才赶来书院,所以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入夜才赶过来。本来应该白日登门拜访的,但傅院教说此事比较急,今夜正好你那斋舍友亦不在,我便求门口值守通融,这才得以进来。”
宋良宵凝视着冒着风雨昼夜兼程赶来的少年久久,这会发现他下巴处竟然是冒出些许青色胡渣,在悄无声息间,少年似乎渐渐变成了男人,她声音有些沙哑的问:“这样值得么?我是真的从未心悦过你,答案和当初一样,在我眼中你可以是朋友是亲人,可就是不可能是心上人,你这又是何苦……”
“我知道,我很清楚你并不喜欢我。”
少年和以前一样,还是半点都不生气也不失望,反而爽朗笑道:“但我也曾说过希望能有个机会,我也不会放过任何机会,不试试谁又知道不行,万一呢?婚姻亦是大事,我不希望以后某日回想起来时因未用尽全力争取而后悔。”
轻裘白马,青春肆意。
陶羡的赤忱就像是一团燃烧的烟火,给宋良宵带来温暖同时亦耀眼得让她有些无地自容。
只因为在他提议那一瞬间,她竟有了那么一点点的意动。
在她知道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对陶羡心动的情况下,居然还想着要占人家便宜!要知道这不仅仅只是简单的两封婚书,更是一个牢笼,一个可能会困住少年十年甚至更久的牢笼,让他不得不在笼中耐心的等待一个全然不可能实现的虚妄,自己实在是有些可耻!
终于,宋良宵抿起唇,用尽所有力气控制着自己的手将两封婚书及信物轻轻推回道:
“谢谢你,但是恕我不能接受。”
陶羡眼中期盼的光瞬间黯淡了下来,他问:“为什么?”
恍惚中,这好像已经是自己第三次在问为什么。
宋良宵笑了,但这个笑比哭还难看满是辛酸。
“因为不喜欢。”
陶羡离开了,和来时一样冒着雨彻夜赶回青鸾军营,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而两封婚书及玉珏他却留了下来,不曾带走。
他告诉宋良宵若是反悔了便传信到青鸾营给他,这两封婚书一直都有效。
但宋良宵在他离开后,为了不让自己有反悔的余地,是直接烧毁了两封婚书。
随后她拿着玉珏来到斋舍外,果然看到傅成山正站在冯值守小屋外的长廊上。
宋良宵将玉珏递给傅成山道:“傅院教,能帮我把这个信物还给陶羡么?”
傅成山没接,而是挠了挠耳后道:“那个,宋良宵,陶羡虽然只有六阶,但他其实也并没那么差,是个非常不错的孩子,而且他也没真要逼迫你嫁给他……”
“就是因为我真不会嫁给他,才不行!”宋良宵目光如炬一步都不肯退让道:“他不是不差,他很好,非常好,这便是我要退回玉珏的理由,傅院教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对奇人而言两情相悦到底有多重要!”
傅成山被她的气势给怔住,但很快便又回过了神,叹息着伸手接过了玉珏。
“你们这些孩子呀真是……也罢,我会帮你还给他的,你,真不后悔?”
“婚书我已经烧了,”宋良宵话语一转轻声问道:“傅院教,您夫人是您心上人吗?”
傅成山目中难得的露出了几许温柔:“当然,不然谁愿意那么早成婚。”
宋良宵笑道:“那您还很幸运的。”
傅成山同样笑笑,只是转瞬他便收起了笑容,似难以启齿般轻声道:“宋良宵,我马上也要调离盛京院,接下来恐怕亦帮不上你忙了。”
第100章
变故触不及防。
宋良宵下意识脱口快速问道:“傅院教也要走?为什么?什么时候走?不等教完我们这一届学生么?”
傅成山看她明明有些慌乱却要佯装镇定的模样,不知怎的有些欣慰亦有些难过。
“就在前两日将军说我这些年表现不错,尤其是今年还带领你们在演武团战赢了东院,准备调我回护龙军再次提拔。这个月底我会和将军及秦柯一同返回护龙军述职,而你们这一批学生各奇人军这两月陆陆续续都来招走了不少人,我记得曾说过你们是我教过最好的一届,所以大部分学生都有了去处,现在男生这边只剩三四人留院,等今年过完年书院便会将他们统筹编入十七支奇人军中。”
如此一来,这届学生便只剩下你尚还未有归宿。
最后这句话傅成山实在不忍当着宋良宵的面说出,只能放在心里小声说道。
宋良宵听到原来是傅成山高升了,瞬间放下心来,打从心底替院教表示开心并祝贺道:“这可是大喜事呀,您怎么一脸苦愁大恨模样,害学生还以为犯事受罚了。学生提前恭喜傅院教高升,离开书院前院教是不是得请学生吃顿好的才行呀?”
傅成山笑道:“放心,肯定不会少你的。另外我这里还有封信函,若是你离开书院在望京遇到什么麻烦,可以拿这封信函到天慧区衙府找一个叫彭越的衙差,他会想办法给你提供一些帮助的。”
宋良宵看着傅成山手中的信函,感激同时亦忍不住道:“傅院教,您替学生做的已经够多了,真的不必再如此照顾学生,您不欠学生什么,倒是学生受您不少恩惠,也不知道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孝敬您。”
“拿着吧,你们去年赢取东院已帮院教耀武扬威,其它不需要你孝敬与回报,”傅成山笑着道:“还有可能是因为你这张脸,不知怎么的有时候看上去格外丧气与可怜,就当院教发善心做善事吧,所以要感谢就感谢你自己这张哭丧脸。”
正感动着的宋良宵瞬间是哭笑不得,“傅院教怎么连您都受蒋婕传染,得了不会说人话的臭毛病,真狗嘴从不吐象牙。”
傅成山听着是哈哈大笑,“哈哈哈,还有心情打趣院教,说明你是真想清楚了,院教也只能祝你真能找到一条适合自己的道路。”
宋良宵亦笑回着道:“我亦祝院教步步高升,有朝一日能够统帅全军!”
“好一个统帅全军!”傅成山的笑声更大了,“有你这句吉言,若真有那么一日,院教到时定将你揽入麾下!去他狗屁的毁天灭地,哈哈哈哈!”
“好呀!那学生便等着了!”
宋良宵亦受笑声感染,咧开嘴跟着傅成山一同大笑,给这静谧的雨夜留下了温馨惬意的一段记忆。
分别永远比相距更快,甚至还来不及等到月底,才不过三日徐朗带着秦柯与傅成山离开了盛京院。
不过他们走得比较隐秘,有直学在传曾看到萧山长指着人去楼空的院教小院吹胡子瞪眼在骂。
所以,宋良宵没能吃成傅成山这最后一顿请客,甚至连送行也都未曾赶上。
西院到处都没了熟面孔,食舍中见到的只是今年的新生们,对他们这些老生而言还剩下两个月便要离开盛京院,书院也没有必要在给剩下寥寥无几的学生再重新分配院教,便任由大家自行安排,只等过完最后两个月,送离书院。
而宋良宵也来不及感慨分别,另一边尤夫人似乎已经等不及,开始着手解决她这名最后“滞留”下来的女学生。
十一月,初九这日,天气虽冷,却是风和日丽。
尤夫人一大早便领着宋良宵去逛神庙街,说是临近新年要替她选一套喜庆的新服。
敏锐的宋良宵立刻会意:这应该是在给自己准备相亲的衣裙头面吧?
虽然她觉得在知晓自己穷的情况下尤夫人应该不会指望自己掏钱,但她还是提醒了一句:“尤夫人,学生没钱买不起。”
尤夫人心中憋闷,面上破为无奈,相处多日自己已经非常了解这位女学生的脾性:铁公鸡一毛不拔,表面看似温软没脾气,实则油盐不进,主意比谁都大,不主动不拒绝我行我素,比爱提各种无理要求的难缠对象更麻烦,当初自己真的是鬼迷心窍才会觉得对方好教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