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悄悄松一口气,王婆卖瓜,实在是太难了。
山谷中已是一片哗然。
对面的金丹修士更是如遭雷击。
他在祝灵犀面前显摆自己的元婴师尊、嫡传功法,祝灵犀也原样奉还,给他展示她的奇妙机缘、上古绝学,曲砚浓亲自传授碧峡符箓,这世上难道还有人能在来历背景上大过这少女吗?
再往深处想,祝灵犀能在阆风之会上摘下青鹄令,得曲仙君青眼,又是多大的本事?把他打回筑基,丢去阆风之会,敢说自己能闯进最后两轮吗?
炫耀师承不成,反被筑基师妹用师承打烂了脸,简直是班门弄斧,他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土里。
英婸皱起的眉头又平了。
都忘了祝师妹是得了天大机缘的人,比来历比背景,谁能比过她?
想到这里,她也不由地生出艳羡来:曲仙君的青眼,那是多大的机缘啊?叫她拿全副身家、一身修为来换,她也是愿意的啊!
牧山金丹骑虎难下,沉着脸,“功法再好也要看是谁在用,不如手下见真章。”
英婸暗暗摇头。
她转过头,望见“檀潋”,便顺口讨论,“檀师姐更看好谁?”
曲砚浓反问,“你更看好谁?”
英婸不过是随口一问,听她反问,这才认真思索,“其实还是更看好对面,金丹和筑基的差距不是那么好跨越的,好在对手的心性不足,也就占着修炼时间更长、年纪更大。”
倘若祝灵犀再年长几岁,但凡她是金丹修士,英婸可以断言,对面的牧山金丹绝不是她一合之敌,甚至根本不敢站在她面前。
偏偏就差了那么几年。
曲砚浓不置可否,淡若清风流云,“所以,你是觉得祝灵犀会输。”
英婸迟疑了一瞬。
“虽然话是这么说,理智上也确实应当这么推断,但……”她说着,忽而一笑,洒然说,“但我说了这么多,心里还是有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或者也可以说是一种盲目的情绪吧——我愿意相信祝师妹会赢。”
曲砚浓回过头看向这个曾经的阆风使,一个她司空见惯、不以为奇,但世人眼中无可争议的天才。
“为什么?”她问。
英婸笑了一笑,无奈、释然,好像不得不承认一件难为情的事,但又觉得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这韬光养晦的天才无限坦诚:“因为祝师妹得到了曲仙君的青眼。”
“真是无奈,明知这信任盲目,明知谁也不是万能的,明明总以冷静理智自诩,但终究还是不能免俗。”
“毕竟,那是曲仙君啊。”
这个名字出现的地方,就是传奇。
第72章 雪顶听钟(十)
传奇本人毫无自觉。
“你学剑?”她问英婸, “上清宗的剑道多走符剑之路,剑中符、符中剑,你怎么没学?”
英婸似乎也习惯被人这么问了, “符剑精妙, 契合本宗符箓传承, 当然是一等一的道法,奈何我天资驽钝,性情鲁直,实在学不来。”
上一届的阆风使若说自己天资驽钝, 那可就没什么人敢说自己天资聪颖了。
曲砚浓不予置评。
“你拜入宗门多少年了?”她问。
英婸觉得檀潋的性情颇有些异于常人,说不出来的意味, 有几分旁若无人,停顿了一下,却没有直接回答,“上一届阆风之会上, 我二十九。”
这么算来,英婸拜入上清宗也有数十年了。
“年少英才、盛名加身, 怎么来了牧山,终日巡视些石头像?”曲砚浓问她。
这檀师姐未免也太敢问了!
那是普通的石头像吗?就算真的是,那也是上清宗祖师们的神塑, 象征着宗门传承,怎么也不能直说石头啊。
英婸这样处变不惊的人都惊得眉毛直跳,对着檀潋看了又看,勉强还算平静地接受后者的语出惊人, “檀师姐慎言,这毕竟是祖师神塑,守护它们就是守护我上清宗万古不移的传承, 我不过是个侥幸得了二三薄命的普通弟子,来守护神塑又有什么稀奇?”
檀潋这么口无遮拦,居然还是个獬豸堂弟子?其他獬豸堂弟子居然还容得下?如今的獬豸堂内部气氛已宽厚到这种地步了?
曲砚浓看出她的惊诧,自顾自问,“你担任岵里青以来,是否发现这些神塑身上有奇异之处?”
英婸只觉檀潋言谈无忌,直言不讳,那股子肆无忌惮的意味太浓烈,不知究竟是有什么底气,但她英婸反正是没有的,须谨慎祸从口出,因此敷衍地回答,“祖师神塑传承千年,自然是不凡的,牧山传承的神塑技艺也堪称精湛。”
答了也像是没答。
一向是曲仙君敷衍别人,这回竟然被人敷衍了。
曲砚浓已从英婸的神情中读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英婸并不知道藏在那十五尊神塑中的秘密,来到牧山成为岵里青也并不是因为神塑中的隐秘,纯粹就是借“祖师神塑”这个名头攒些资历。
她原本还以为上清宗把上一届阆风使放在这里会有些隐秘的意图。
英婸明显是这些鸾谷岵里青的领头者,她不知道的东西,其他人就更不会知道了。
素白道袍、仙骨玉魄的女修微一颔首。
“如此,我再去找牧山修士问问。”
鸾谷与牧山龃龉已挑在明面上,不必明文强令,人人心里都有数,哪怕是岵里青擢选时,两脉弟子自然而然就分开来站,这里一拨,那里又是一拨,谁也不会逾越。
泾渭分明。
“檀潋”是英婸带来的,獬豸堂弟子又多半出身鸾谷,自然是站在鸾谷这一边的,不会有任何人提出另一种可能。
就连她自己,理论上也不该……
英婸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就望见这略有目中无人之嫌的獬豸堂女修仍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就这么平静地、从容地、六亲不认地迈开脚步,朝对面走了。
朝对面走了……
鸾谷岵里青纷纷瞪大了眼睛,一个个把目光投向英婸,眼里全是疑问和催促,逼得英婸不得不抓着仍站在一边的申少扬三人追问,“檀潋是我们鸾谷弟子吗?”
被她抓住的人恰恰是申少扬,这看不太懂眼色的剑修少年挠挠头,很质朴,“啊?我不知道啊?”
仙君没说啊?
他哪知道仙君给“檀潋”安排了什么出身啊?
英婸愕然,“你们不是一起来的吗?你不知道她是哪里来的?”
申少扬回答得很理直气壮,“我们是在舰船上认识的,我怎么会知道‘檀潋’来自上清宗哪一脉呢?”
英婸从这句话里听出一些更不妙的预兆,“那你是来自?”
申少扬说,“我不是上清宗的呀。”
英婸沉默了。
她慢慢地望向富泱和戚枫,“那你们两位?”
申少扬学会抢答,“他们俩也不是上清宗的啊。”
英婸彻底无话可说。
防住了牧山弟子,倒把几个根本不是上清宗弟子的人放进来了!
鸾谷、牧山再怎么不和,那也是一家人,萧墙之祸,带几个外人过来看热闹算怎么回事?
也怪她,见了祝灵犀和檀潋,就想当然地把他们的同伴当作是同门了——如今谒清都在即,确实有不少外人来看热闹,倒把家丑外扬了。
对面牧山修士也瞪着眼睛。
曲砚浓绕过斗法的两人,一道灵箭贴着她的脚尖飞过,她的脚步一点也没慢,任灵箭从她脚步之间穿过。
只要稍微快或慢上一分,她就会被气势汹汹的灵箭击中,可她闲庭信步,却分毫不差。
公孙锦也能做到,但未必能像檀潋那样举重若轻,她有点琢磨不透这个獬豸堂女修,搞不懂这人究竟是故作潇洒,还是真的从容。
她莫名在意这个无名的獬豸堂女修,语气有点冲,“你过来做什么?”
曲砚浓当然看得明白他们的泾渭分明,只是,看明白归看明白。
怎么做全看她的心意。
“獬豸堂修士,一视同仁。”借口都是现成的,“站在哪里都一样。”
公孙锦于是冷笑一声,根本不把这话当真。
獬豸堂大把的鸾谷修士,也没见他们真的一视同仁,她只信得过牧山人。
“被盗走的神塑,刻的是谁?”曲砚浓也不兜圈子。
公孙锦一愣,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曲砚浓,“你们鸾谷又想搞什么幺蛾子?”
鸾谷上次过问被盗的那尊神塑,结果就是往牧山塞了一支岵里青,现在又问?一样的招数用两遍?
曲砚浓也不介意这敌意的揣度,反倒顺着公孙锦的思路说,“如今是我来问,改日就是大司主来问你,你可以选。”
搬出徐箜怀的名号,倒好似她问这个问题当真是獬豸堂的任务,公孙锦的脸色微变。
徐箜怀在五域的名声不是盖的。
他倒是真的公正无私、一视同仁,绝不会对鸾谷、牧山厚此薄彼,但这一视同仁的待遇,只会让两脉弟子同时自己祈祷一辈子不要栽在他的手里。
牧山弄丢了祖师神塑,花了几百年都没找到,这绝对是理亏的,只不过从前没人追究罢了。
公孙锦默然一瞬,很快便权衡出了高下,“时间隔得太久,我们也不确定那尊神塑究竟刻了谁。”
根本不知道丢失的神塑刻着谁、有什么特征,除了上清神塑的特殊手法之外,什么线索也没有。当年没能找到,隔了几百年,还能剩下什么?
曲砚浓不由地看了看公孙锦,“你们亲手铸造的神塑,自己也不知道塑了谁?”
就算当时不记得,难道不能在核对后找出究竟少了谁?
公孙锦难得露出了狼狈的神情。
“当时新塑成了一大批神塑,都是众人推选出来的前辈祖师,难免有点乱。”她硬是撑着残存的颜面,“对于为谁塑像、不为谁塑像,人人都有自己的意见,一团乱麻里,被盗走了一尊,确实理不清了。”
曲砚浓深深看了公孙锦一眼。
就算当时再乱,神塑也是修士亲手塑成的,旁人想不起来,亲手塑下神塑的修士还能不知道自己塑成了哪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