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似乎比认出神塑还难,戚枫一时没说话。
曲砚浓偏头挑眉。
戚枫又红了脸,似乎羞赧,但又很坚定。
——他从前绝没有的坚定,“仙……檀师姐,我以前一直想拜入上清宗的,所以才会一直往玄霖域跑啊。”
因为想拜入上清宗,才会对隔壁宗门的历史如数家珍,一眼认出神塑是谁,才会在想要换法宝时,第一时间往玄霖域跑,最终在归程中不幸遇上伺机而动的檀问枢。
曲砚浓微微讶异。
“你是戚长羽的侄子,戚家一直是沧海阁的元老。”她说,“你在沧海阁应有尽有,为什么要去上清宗?”
虽说上清宗号称天下第一宗门,但戚枫过去只是个普通弟子,哪有在沧海阁顺心?后者的底蕴固然差了点,但背靠她这座大山,又能比上清宗差了什么?
戚枫更赧然了,但每个字都很平顺,像汩汩流出的泉水,“可我就是不想过这种应有尽有的生活,才想拜入上清宗的。仙君,仙道难成,好事多磨,没有谁是躺在先人的遗泽上得道的。”
“我不想做纨绔呀,仙君。”他很真挚地望着她。
这句话他不止一遍地说过,但唯有这一次曲砚浓听进心里去了。
她脚步顿住,第一次好好地打量这个从前话都说不流利、总是脸红的小修士,他现在仍是动不动就红了脸,但目光清澈,想要说的话再也不会磕磕绊绊。
“那为什么没拜进上清宗?”她问。
戚枫一下子狼狈起来。
“因为我是戚家弟子呀,仙君。”他很为难地说,“上清宗怎么会收我呢?”
沧海阁阁主的亲侄子,元老戚家的嫡系天才,一重重的烙印打在他的身上,上清宗怎么可能真的收下他?
就算真的要收下,首先要经过戚家同意,但戚家又怎么会把自家的天才放到上清宗去呢?
所有人的意见里,戚枫自己的想法是最不重要的,正如千年前,魔修曲砚浓的想法永远比不过仙魔有别。
曲砚浓一时无言。
“如果你愿意,现在也可以留在上清宗。”她说,“戚家不会是你的阻碍了。”
戚枫却沉默了一会儿。
“谢谢您。”他轻轻地说,“但我不会留在上清宗了。”
“小叔服罪,戚家认罚,正是家族艰难之时。”这曾经连旁人注视都承受不起的腼腆小修士定定地说,“我享受了家族的培养,如今也该承担家族的罪过。等我找到那个控制我神识的人,了却这件事后,我会留在山海域,尽我所能为小叔他们赎罪。”
曲砚浓不自觉忘了言语。
这一千年太漫长,人心又太易变,她高居云霄之上,低头看下去,每个人的变化都那么突然而然又有迹可循,像乏善可陈的默剧,她听不见声响。
直到一个小修士那样轻易地在她面前成长。
原来沧海桑田,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带来,这世上没有一成不变,唯一不变的,就是每个人都会改变。
——不论旧世、新世、从前、往后,自然也包括现在。
时光每时每刻都在流淌,而她终于听见水声。
第71章 雪顶听钟(九)
“这尊神塑看起来有点熟悉。”祝灵犀停在一尊神塑前, 神情微微疑惑,她觉得这神塑眉眼眼熟,却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见过。
这里的每一尊神塑都是先人的模样, 她当然不可能见过真人——难道是从前见过这位前辈的后裔?
英婸看她这副迷惑不解的样子, 忍不住大笑起来, “你当然见过!祝师妹,你从小在鸾谷长大,竟然连夏祖师也不认得了吗?”
夏祖师?
祝灵犀蓦然一怔。
“这里的神塑难道不是已故前辈们吗?”她问得一板一眼,没有羞赧, 丝毫不为英婸的大笑所动,“夏祖师虽然是化神仙君, 但还在世,牧山也给她塑了神塑吗?”
小师妹逗不动,英婸叹口气,好好地回答, “没有你说的那回事,谁告诉你神塑一定是塑死人?按照谒清都的惯例, 只要是本宗的化神修士都要留一尊神塑,不管是否在世。夏祖师是化神,当然也要有。”
况且, 按照功绩,难道夏枕玉比谁差吗?
联络分散在仙域各地的支脉,合数百年四分五裂的支脉于一家,重铸完整的上清宗, 参加仙魔大战,彻底摧毁魔门,立下不世之功。
难道这样还不配拥有一尊神塑, 受后辈弟子年年参拜吗?
祝灵犀不是要反驳,只是奇怪,“夏祖师似乎不是好大喜功的人。”
这规则也不符合上清宗的经义。
太张扬,太在意浮名浮利,太浮夸。
英婸笑,“怎么会是好大喜功呢?这是后辈真心敬仰。”
祝灵犀一时也无法反驳。
她目光循着神塑,忽然问,“夏祖师手里拿着什么吗?”
那神塑的姿势似乎有点奇怪,温柔平和的女子双手一上一下地举在身前,一手上托,一手下按,分明像是拿着什么东西。
然而她手中空空,什么也没有。
英婸看了一眼,不甚在意地回答,“什么也没有,那个姿势不是拿着什么东西,而是手捧阴阳太极,取得道仙真之意。”
祝灵犀迟疑着点了一下头。
这是个很合理的答案,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盯着那尊神塑看了半天,却觉得怎么看怎么别扭。
那双手分明应该是捧着一件实物的,圆形、半臂长,会是什么?
神塑手中空空,原本捧着的那件东西去哪里了?
“像拿着一面镜子,是不是?”她身侧忽然有人说。
祝灵犀蓦然一惊。
她回过头,望见“檀潋”站在她的身侧。
曲砚浓凝立在夏枕玉的神塑前,漫不经心地打量,她又感受到那股如渊似海的气息。
从踏入山谷以来,这是第十五尊带有隐晦气息的神塑了,一百来尊神塑里也就只有十五尊。
十四加一,已陨落的和仍在世的,上清宗有史以来的所有化神修士,一共是十五人。
巧合太巧就不是巧合。
这些带有隐晦气息的神塑一定与对应的化神修士有特定的联系,甚至干脆就是那些化神修士附身。
她完全没有记忆。
“不会又是你们上清宗的什么秘法吧?”曲砚浓喃喃,“把祖师炼成傀儡?不会真有这么邪门吧?”
冰冷的神塑沉默无言地与她对望,一如从前往后的万千长夜,八风长吹,岿然不动。
“祝师妹,檀师姐,快跟上。”英婸在远处遥遥招手,“往后有的是机会细看,这次认认方位就够了。”
公孙锦和牧山岵里青在最后一尊神塑前的空谷等他们。
遥遥地指了一指那尊被草木环绕的神塑,让祝灵犀看到最后一尊神塑的位置后,英婸就不再多说,朝公孙锦笑着说,“比斗之前,是否应该加个规矩,交手两人的修为需要保持在同一境界,倘若两人的修为相差超过一个小境界,更强者就自行将实力压制到逊色者的水平,维持公平?不然,你们那里全是金丹期,用境界强行胜过我师妹,说出去脸往哪里搁?”
这话说的,不仅公孙锦面露鄙薄,就连祝灵犀也忍不住回过头看同门师姐——牧山修士最占优势的就是修为,英婸一开口就要废掉对方的底牌?牧山修士们会答应吗?
……怎么可能答应?
公孙锦无语中透着深深的嫌弃,大约是想不通英婸这样的天资,怎么还会有这样无耻的性格,她冷冷地怼回去,“怕了就带着你的筑基师妹滚回鸾谷,换个像样的金丹过来。”
英婸被拒绝也不恼,哈哈笑道,“我这是为你们牧山着想,万一待会你们的金丹修士全被我们鸾谷的筑基小师妹给打趴下了,牧山的面子往哪搁?”
公孙锦皮笑肉不笑地挤了挤唇角。
“那我可要好好见识一下,你们鸾谷的筑基修士能有什么本事。”她余光扫过玄黄道袍的筑基少女,太不在意,很快又挪开。
英婸微不可察地一叹,公孙锦到底不是轻狂人,就算再怎么轻视祝灵犀,也不会在激将法下自绝优势,看来这回的名额当真是悬了。
“祝师妹,不要紧张。”事已至此,英婸转而宽慰祝灵犀,“只当是帮我个忙,无论结果如何,师姐都承你的情。”
英婸是真的担心祝灵犀。
一般人在对上比自己高一个大境界的对手时,吓也吓死了,何况这不是寻常的比斗,背后还关系着鸾谷的利益,在两脉相争的背景下,难免沾染上“为鸾谷争光”的色彩,像祝灵犀这样年少成名的天才少女怎么负担得了这样沉重的责任?
这本也不该是祝灵犀的责任。
她看向祝灵犀。
祝灵犀素淡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仍是木木的。
见英婸望过来,她像是迟疑了一下,伸出手,在英婸的胳膊上生疏地拍了两下,一板一眼,“英师姐,不要紧张。”
到底是谁该紧张啊?
英婸简直哭笑不得,望望祝灵犀毫无变化的神色,忽然有点理解宗门内为什么会有不少人对这个循规蹈矩也不张狂的师妹看不顺眼了——无论多强的对手都不能让她的表情发生一点变化,那一板一眼的模样,简直像是在说对手尽在掌控。
就如此刻被分到和祝灵犀对战的牧山金丹修士,明知英婸推荐的筑基修士一定也有两把刷子,却怎么看祝灵犀那副表情不爽。
“牧山法修,师承元婴,学的是嫡传四真经中的上清五行八脉法,十年前结丹,”牧山修士沉着脸看向对面神情板正近乎木的少女,将自己的师承来历说得明明白白——在上清宗有个不成文的惯例,精英弟子结丹前不拜师,无论天资究竟多出众,都要先磨其性情,等到结丹后再看。直到拜师后,才能学到上清宗最核心的心法,“这门功法是三千年前的邓祖师所创,取天地五行之妙,行奇经八脉之势,能于人体内另行演化小周天。”
对着一个尚未筑基、更不可能拜师的小修士,鼓吹自己学过的功法,一方面是他觉得自己一个金丹修士和筑基修士斗法太掉价,掌握不好分寸,一方面却是看玄黄道袍的少女那副板正认真、无波无澜的模样不顺眼,想叫她知道厉害。
一个没结丹的小修士,凭什么不在他这个金丹修士面前诚惶诚恐?
若是这少女惊慌失措、眼泪汪汪,他说不定还不好意思起来,让这个筑基师妹输得不要太难看了呢。
祝灵犀莫名地沉默了下来。
她表情很少,但偏偏就叫人看出她此刻的犹豫纠结。
英婸脸色微变:祝师妹不会是被对方的大放厥词吓到了吧?
“上清嫡传四真经”的名号极响亮,就连玄霖域牙牙学语的小童也听说过,说来极能唬人,但对面不过是个金丹初期的修士,才学了几年?只怕连门也还没入。
她扬眉,就要开口提醒。
山谷中,祝灵犀像是终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于英婸准备提醒的那一瞬开口,“鸾谷祝灵犀,数月前于阆风之会上夺下青鹄令,蒙曲仙君青眼,粗粗学了一套符箓。”
青竹枝一样的少女神情严肃,一板一眼如读经义,“符箓名唤‘小八定金符’,承自上古魔门碧峡,变幻莫测,契合天道,威力无穷,若是能完全掌握这套符箓,当场晋升元婴不在话下。”
祝灵犀边说边起鸡皮疙瘩,浑身不自在,硬着头皮望向对面的牧山修士,木着脸说,“才疏学浅、修为浅薄,请师兄不吝赐教。”
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