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神塑被盗,再大的龃龉也该暂时放下,合力找回神塑了,哪会有谁都想不起来的事发生?
公孙锦被这目光看得极不自在。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露着诡异,甚至有可能是监守自盗,这在牧山内部已成几百年的公论,可这样的话怎么能说给鸾谷人听?
“当初的牧山阁主没有彻查吗?”曲砚浓问。
公孙锦又沉默了一瞬,“肯定是查了,只是没查出。”
曲砚浓了然:那就说明当年的牧山阁阁主确实没有彻查,至少没有下死力去查,明知道这件事极诡异,依然放任它过去了,只留给后人一地鸡毛。
公孙锦心有顾忌,从她这里问不出太多有用的线索了。
曲砚浓想了想,随口问,“牧山回归上清宗后,一向低调,本身发展得也不算好,怎么如今竟能独当一面了?”
她印象中的牧山阁,只是上清宗里不起眼的分支,若非那个刻骨铭心的名字,她甚至不会关注它。
公孙锦却像是被冒犯到了。
“牧山本就是上清宗正统嫡传,代代夕惕若厉、踔厉奋斗,以重现上古荣光为己任,为何不能独当一面?”她冷冷反问,“难道要永生永世做你们鸾谷的跟班,跟在你们后面乞食,才叫你们满意?”
她说到此处,伸出手,朝身后沉寂冰冷、百年无声的神塑遥遥一指,“非要像那位祖师一样,被你们鸾谷遣去魔域内应,榨干了每一滴血,为上清宗立下汗马功劳,闲置在角落里,无人问津吗?”
“剜出一颗心来,也是外人。”
“倘若早一千年知道,牧山又何必回来?”
曲砚浓蓦然怔住。
她下意识地随着公孙锦的手势望向遥遥青山上的那尊神塑,那也是英婸带着他们漫山绕过一圈后停下的地方,是她唯一未曾站在面前细看面容的石塑。
“你说那尊神塑是谁?”她听到自己问,声音遥远得仿佛从云端来。
公孙锦收回了手。
“卫祖师,我们牧山的祖师。”她说,“千年前,是他带着牧山宗并入鸾谷的。”
这牧山的女修依然固执地不愿把鸾谷与上清宗视为一体。
可曲砚浓已忘了她的话。
山风泠泠,公孙锦身前忽而没了那个素白道袍的女修。
没人觉察到她究竟是怎样消失的,也没人看清她究竟去了哪,就连她突然消失的理由也让人摸不着头脑。
牧山岵里青们的第一反应是去看山谷中斗法的两人,他们毕竟还是警惕着那个来自鸾谷的獬豸堂女修,怀疑后者会暗暗插手。
山谷中斗法的两人没有被打扰,他们没有在山谷中见到那个身着素白道袍的身影,但他们确实见到了惊人的一幕。
“这一道符箓是‘小八定金符’中的第六式,八方应地艮符。”玄黄道袍的少女神情绷得很紧,环抱阴阳,大量的灵气在她身侧疯狂涌动,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速度绘成一枚浑厚的符箓。
牧山的金丹修士是很谨慎的,自从知道了祝灵犀的这套符承袭自曲仙君,他的行动总是很谨慎,绝不敢小觑这套‘小八定金符’中的每一个符箓。
此刻他严阵以待,只等着最佳时刻,将祝灵犀的符箓击散。
但他根本没等到那一刻。
一股巨力猛然从他脚底板下冒出,将他整个人向上掀翻,像个滚圆的球,在半空中滚了一圈,掉进了罗网。
上清宗绝学:天罗地网符!
祝灵犀身侧疯狂汇涌的灵气突然消散了,即将绘成的那枚“八方应地艮符”也转眼消失,她慢慢抬起手,将符笔架在牧山金丹修士的肩上。
牧山修士感受到肩上那只手在颤抖。
“这位师兄,承让。”这修为低微的小女修惨白的双唇上下动着,慢慢地说出这句话。
牧山金丹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这筑基少女根本没想过正面赢他,哪怕她学会了曲仙君的符,在旁人眼中有这个资格,但她一直很明白金丹和筑基之间的鸿沟。
之前绘成的符箓都不过是迷惑他,给他展示这套绝学有多强大,等到他越发谨慎后,她才针对他的谨慎布下杀招。
什么“八方应地艮符”,全都是在迷惑他!
她压根没打算凝聚那枚符箓,她之前已经绘出了那么多枚,她一个筑基修士,还能剩下多少灵气?那只是用来迷惑他的,她真正孤注一掷的杀招是天罗地网符。
是每个上清宗弟子一定见过、应对过、最耳熟能详的天罗地网符。
她根本不是得到机缘后飘飘然的幸运儿,她一直无比冷静。
远处,公孙锦重重地出了口气。
“别管那个蠢货了。”她没好气地说,“檀潋的目标不是他——一个筑基修士都能把他玩死。”
牧山岵里青们略带不安地望着她。
“檀潋在那。”公孙锦望向远处。
在杳杳青山之上,沉寂数百年的神塑安然垂首,俯视人间。
第73章 雪顶听钟(十一)
曲砚浓定定地站在那尊神塑前。
沉寂在遥远记忆中的眉眼, 猝不及防地撞进她眼底。
她好久没见他。
青石沉冷,恰如那神塑青年的眉眼,清秀俊逸的轮廓, 却勾勒出一身冷峻沉然, 背负一柄长刀, 身姿也如那柄刀一样笔挺高大,仿佛永不崩朽的峰峦,能屹立到终古。
青山见他,他见青山。
她冷不丁地想:那个为他塑成神塑的人, 一定很爱他。
那熟悉眉眼、沉然神魄,像是从一千年前走出来的本尊, 连衣角也带着汹涌的爱意,是琢而又磨,斟酌了一遍又一遍仍怕不够的慌张落笔。
所以有了此刻,她站在这里, 如见当年。
“卫祖师是我先祖。”公孙锦在她身后说,“卫祖师没有道侣, 没有后裔,但有亲眷,千年来在牧山安居繁衍, 这一辈有了我和我兄长。”
曲砚浓当然知道。
数百年前,她就是这么把卫芳衡带回知妄宫的。
仙修“徊光”无亲无故,孤身漂泊在异乡,但凡人卫朝荣是有血亲的。
在牧山蜿蜒的雪线后, 有一片清澈如宝石的深湖,湖水悠悠静静,连接着汩汩的寄情江, 那就是卫朝荣出生的地方。
牧山宗归入上清宗后,她和卫朝荣来过这里。
江上波光粼粼,有鱼跳出水面,溅起一片水花,洒在舟楫上,他忽然说,“我是在寄情江上出生的。”
仙魔并存的时代,大妖也横行,寄情江下不知藏着多少妖兽,茫茫江水里埋了不知多少尸骨,但要讨生活的人是顾忌不了那么多的。
这世上比凶恶妖兽更残酷的东西,是日复一日的人生。
卫朝荣的生身父母是寄情江上的渔人。
一对没有任何修为,更不具备仙缘仙根的凡人,奔波在对他们而言无异于刀山火海的江水上,如浩荡江水下的每一只小鱼小虾,忙忙碌碌地生活,不知哪一日会厄运忽至——也许是明天,也许厄运永远都不来。
性命悬在虚无缥缈的运气上,催生出许多匪夷所思又行之有效的偏方,比方说有些妖兽灵智已开,吃食不缺,养出些精明又挑剔的毛病,最爱吃婴孩幼童,于是常年在江上讨生活的渔人口口相传的救命偏方:舍子。
挑剔的妖兽毕竟不多,也并非时时都要打牙祭,出没在风波里,寻常渔人一辈子也不见得能拐弯抹角地接触到一回,往往一个村子几代人都只知道这么个传说。
但传说既然在,就一定有被人遇见的一天。
卫朝荣是被舍之子。
生身父母将他带在船上并非用心险恶,只因好养,舍下他时,也并非辣手无情,而是泪流满面、万般不舍。人世多艰,没人给他们选择。
所幸,他们这一生最大、也最好的选择降临在这一刻。
当惶然却倔强的幼童即将落入滚滚江水下的血盆大口时,同样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仙人出现了,信手一剑,便将那庞然凶恶的妖兽击沉在茫茫江水中,波光粼粼下暗红的妖血流到船边,染红了舟头。
“这妖兽倒是成了精,竟还挑三拣四起来了。”仙人没好气地说着,望向手中提溜着的幼童,神情忽而狂喜。
“他这样的根骨,留在凡尘俗世里,是耽搁了他。”牧山宗的老宗主对那对父母说,“寄情江太过凶险,你们身无修为,总在这里不是办法,我赠你们些灵物,去仙城生活吧。”
数枚能强身健体的丹药、几件防身灵物,还有凡人眼里三生也赚不来的钱财,换来了一个本该被舍给妖兽的幼童。
从此寄情江上少了一家渔人,牧山宗里多了一个沉默寡言、性情古怪的天才。
“我身上没什么故事。”这一生跌宕比话本更奇崛的青年对她说,“来历也不稀奇。”
魔修妖女却听得入了迷。
“那你可不要去找他们。”她满是意气地指点,“他们舍了你,你也不要他们,桥归桥、路归路。”
魔女的性情总是极刚硬的,哪里都是棱角,摔在哪里都要撞出一道疤,没什么宽容释然,只有烧不尽的火。
她容不得一点背叛。
卫朝荣很平静。
“不会。”他短短地说。
于是曲砚浓满意地坐回船沿,她虽然有点烦他越来越话少,但又快活他越来越听话,“我才不在意你有什么亲眷,我又不认识他们。”
卫朝荣偶尔又刺她一下,“毕竟你也不认识你自己的亲眷。”
谁不知道碧峡魔君亲传弟子的身世?
曲家人都死完了,她只能去见鬼。
这刺得很毒,能叫生死之交反目,但曲砚浓却被逗得很开心,倒在他肩上笑个没完,肩膀一抽一抽的,简直像是被谁暗算了一样。
卫朝荣就那么垂着头看她。
他坐得很笔挺,与她一比有岿然不动之感,任江风来去,她笑了多久,他便默默地凝望她多久。
那一日谁也不细述,但她心生欢喜,望不见来路的人生,原来不止她一个。
她的爱那么不可为外人道,爱他清俊眉目、爱他强硬手腕、爱他奇崛道法,到头来,最爱之处却是,他和她一个样。
冰冷神塑前,她不言语。
“卫祖师为上清宗殚精竭虑、出生入死,但并没有得到你们鸾谷的重用。”公孙锦在她身侧说,“你们把他派去魔域内应,让他伪装成魔修,行于刀尖之上,等到他功成身退回到上清宗时,却直接将他投闲置散。”
“一千年了,我们做过最大的错事,就是妄图与你们重归一体、不分彼此。”
曲砚浓回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