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驳了面子,那人据理力争,“我可不是含恨羞辱,实话实说罢了。你们难道没发现,这些牧山的修士无论实力强弱,身上总是带着一股让人不舒服的感觉,好像很自命不凡,关键时却又总喜欢以弱者自居。”
祝灵犀很快对应上方才牧山修士们的神情。
不得不说,这形容虽然有点冒犯,却十足精准。
“就说他们对咱们鸾谷的看法吧,”那人摊手,“千年前,难道不是他们求着要回归,一门心思傍上咱们鸾谷?现在羽翼渐丰,又嫌我们鸾谷势大,总压着他们一头了。”
“有本事,一千年前不要并入鸾谷,现在好处享受尽了,又想走了?哪有这么好的事。”
曲砚浓早一千年就猜到了。
“旁支势大难制、人心浮动,难免。”她不以为然,分分合合的事,魔门每天都在上演,恩也好,怨也罢,向上的机会摆在眼前,难道就这么放弃?
这观点注定不为仙修所喜,“难道道义恩情都不要了?这和魔门有什么区别?对得起祖师遗训吗?这一套要是真的好,当初魔门怎么会覆灭?曲仙君又怎么会弃魔修仙?”
曲砚浓沉默。
救命。
申少扬忍不住要捂脸:反驳曲仙君,还拿曲仙君自己举例……如果这个鸾谷修士以后知道自己面前的人是谁,心里得有多尴尬啊?
英婸适时地打起圆场,“好了,檀师姐隶属獬豸堂,监察全宗门,职责所在,对鸾谷、牧山自然一视同仁,难道还要人家违背公心吗?”
曲砚浓将腰间的金铃取了下来,因此岵里青们至此方知“檀潋”隶属獬豸堂,倒是理解了英婸舍近求远,不请金丹的“檀潋”,却请筑基期的祝灵犀擢选。
反驳的岵里青在“獬豸堂”这三个字面前谨慎了许多,却还是没忍住嘀咕,“就算是獬豸堂弟子,总也有亲疏远近、七情六欲吧?难不成个个都成圣人神仙了?”
真是堵也堵不住嘴的棒槌。
英婸简直头痛,赶紧催促众人往山谷中走,“既然人都来齐了,咱们就速战速决,省得叫牧山人得意。”
她毕竟是上一届阆风使,岵里青中实力最强的人,说出来的话大家都听,前前后后抬脚,循着牧山岵里青们前行的方向往山谷中走。
那位忍不住反驳的岵里青自知莽撞,闭上嘴,打算跟上同伴们的脚步,转身时,却听见身后随寂寥山风而来的言语。
“没有七情六欲,就是神仙圣人了吗?”
他回身,素白道袍的女修眼睑微垂,晨光熹微,她在无定微光里日月加身,仿佛转眼就要化在风里,飞上九天之上的云霄去。
金刚怒目,菩萨低眉。
一身缥缈意,敢言不神仙?
“我、我不知道。”这性情冒失激烈的上清宗弟子下意识说,语气渐弱,透着一点茫然失措,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至人无己……也许就是神仙吧?”
他说到这里,又回过神来,好气又好笑,“我只是个金丹,我怎么会知道呢?”
是啊,他只是个金丹修士,既非至人无己,也做不到神人无功,舍不下七情,割不断六欲,他能知道什么呢?
可舍下七情、放下六欲的人,又知道什么呢?
曲砚浓抬起眼睑。
“檀潋”的脸算不上顶美,也不是那种气焰迫人的长相,有种曲砚浓永远无法拥有的温婉柔和,这张脸长在任何一个人脸上,都会被人夸一句“温良恭俭”。
可她抬眸,这张脸便淡了温婉,去了柔和,光焰惊人,叫人不敢抬头见炎阳。
她已走过这条路,迈不过凡胎尘心。
“你说得没错。”她微微一笑,“咱们都不是神仙,哪能没有私心呢?”
岵里青惊异于她的突然改口,又有点欢喜,“我就说嘛,咱们鸾谷弟子还能胳膊肘往外拐?”
曲砚浓漫然一笑。
抱歉,那还真没有的。
她有一点私心,不在鸾谷,也不在牧山,跳出五域外,不在四溟中。
只在遥远天河下。
“别的也不重要,”她漫不经心,仿佛随口一说,“当初豁出命带牧山回上清宗的人,若是见到现在牧山弟子一心脱离鸾谷掌控的模样,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会不会伤心?
第70章 雪顶听钟(八)
“最初的祖师神塑共有十四尊, 对应本宗万古至今的十四位化神祖师,”青草丛生的山道间,云靴踏过绿茵, 发出沙沙的轻响, “自仙魔大战后, 谒清都的风俗也在近世有了演变,后人仿照祖师神塑,为上清宗史上数得出来名字的先辈们也塑成了神塑,供在牧山中。”
岵里青们沿着山道, 依次走过一尊尊姿态各异的石塑。
“如今牧山共有一百二十七尊神塑,每个修士擢选岵里青之前, 都要沿着山道在山谷中走上一圈,见过每一位祖师。”英婸向五个第一次来的修士介绍,着重指点祝灵犀,“岵里青巡游牧山, 最重要的职责就是守卫神塑,谒清都时更是要执杖开道, 不能连祖师神塑在哪里都搞不清。”
祝灵犀沉默了一下。
“巡游牧山?”她问。
一百二十七尊神塑全部分布在这片山谷中,按理说岵里青只需巡游这片山谷就可以了,怎么职责却成了巡游整个牧山?
英婸笑一笑, 说话很含蓄,“神塑都在牧山,自然要巡游整个牧山。”
说到底,鸾谷不过是找个由头, 放支耳目在牧山,“守卫祖师神塑”的理由最名正言顺,连筏子都是现成的——
“数百年前, 牧山丢失过一尊神塑。”英婸解释,“离奇失踪,甚至没有人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被人盗走的,由于那时还没有岵里青,牧山也没有定时检查神塑的习惯,直到第二年的谒清都前,才有人发现神塑少了一尊。”
这传闻听在谁耳中都极离奇——祖师神塑对于上清宗弟子来说固然很重要,但那只是精神上的寄托,真正论起价值,无非是一块块石头,只要能找到好工匠,想雕多少座就雕多少座,怎么还会有人偷?
“偷这个有什么用啊?沾沾仙气?”申少扬难以理解。
“也许是神塑所纪念的那位祖师名气极大,在某些特定的人群中能引起狂热追捧,吸引了不讲究的同行,通过见不得光的渠道拍卖出去。”富泱从专业角度发表观点,“数百年前,牧山应当也有点名气了,这也是能抬价的名头。”
“或许是牧山结了仇,又或者神塑对应的祖师从前仇家的后代,专门来报复的。”戚枫声音轻轻的,出于家学渊源分析,“因为太出人意料,所以难度不太高,所能导致的后果却极大,让整个牧山焦头烂额。”
除了某个不着调的猜测,其他两人的推断都叫人不由点头。
“总之,牧山对祖师神塑的守卫力度不够,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英婸说,“毕竟是上清宗共同的风俗,各位祖师也是鸾谷的祖师,在牧山没有足够上心和能力的情况下,鸾谷自然有必要略尽绵薄之力。”
至于鸾谷成立岵里青的时间,距离牧山神塑失窃,中间究竟隔了几百年,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也了。
“牧山居然也能接受岵里青?”祝灵犀冷不丁地问,“从神塑失窃到牧山势大,应当隔了许多年吧?”
当然不能接受,鸾谷借题发挥太明显,但,“宗主亲自接见牧山代阁主,切问被盗的神塑下落。时隔数百年,若神塑能找到,早就该找到了,自然是毫无进展。”
祖师神塑留在牧山的时候守不住,神塑被盗后追不回,一个“无能”的帽子扣下来,牧山是绝对摘不掉的,鸾谷以“帮助”的名义塞来一支岵里青,牧山根本没有办法拒绝。
归根结底,“也不知究竟是盗贼太狡猾,还是牧山修士太无能,竟然任何一个人能回忆起一点有用的线索,就好像那尊神塑凭空从牧山消失了一样。”
申少扬对乾坤袋格外敏锐,提出猜测,“只要直接放进乾坤袋,不就能带出山谷了?”
英婸摇摇头,“祖师神塑不是普通石塑,玄奇非常,根本无法装入乾坤袋。”
倘若说得再细一点,神塑本身也是上清宗的独门绝技,从不外传,从前上清宗四分五裂,分出许多支脉时,这门手艺就被牧山得了去,和那十四尊神塑一起,成为牧山分到的唯一家产。
一门无用而有用的绝学,鸾谷家大业大,也永远无法夺走祖师神塑,只能令这可能动摇他们嫡支正朔地位的证明留在牧山。
这就很离奇了。
神塑如此巨大,无法收入乾坤袋,根本就是个活靶子,偌大的牧山,这么多弟子,竟然没有任何一个能回忆起一点有用的线索?
数百年过去,当年的那些弟子多半已不在了,而神塑失窃的线索也随着他们的故去,永远埋在了尘土里。
申少扬一边为时光无情而唏嘘,一边又抓耳挠腮地好奇:当初盗取神塑的那个人,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前辈,是不是牧山弟子监守自盗啊?”他居然还能想到这一出,很认真地请教灵识戒,“或者干脆就是鸾谷偷的?为了打击牧山,维护自己正统嫡支的地位?”
灵识戒里长久寂寥。
不知是谁沉沉呼吸如喟叹,“我不知道。”
冥渊长风吹旧浪,埋葬留在过往的人。
旧世已过,新世已至,他还没来得及看浮花浪蕊,展眼已是沧海桑田。
倘若早知如此,他又会否踏上那条长夜披身、无法回头的路?
“我不知道。”卫朝荣说。
申少扬没领会这两句重复的话里藏着什么复杂的心绪,只当是前辈不耐烦回答,于是自顾自地叹口气,继续抓耳挠腮去了。
山风吹过茫茫春草。
曲砚浓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
她凝立在一尊高大的神塑前不动。
那青石雕成的神塑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妪,身形高大,异于常人,但低眉微笑,分外慈蔼。
“檀师姐?”戚枫落在最后,留意到她未动,犹豫了一下,轻轻喊了一声。
曲砚浓微微偏了点头,但未动。
“你看这尊神塑,”她有些出神,“你知道这是谁吗?”
问题出了口,她才想到问错了人,戚枫一个土生土长的沧海阁弟子,怎么会知道上清宗的祖师神塑雕了谁?
可就在她要一笔带过这问题的时候,戚枫竟流利地答了出来,“这是上清宗的妙华仙君,陨落至今已有一千八百年,上清宗正是在她陨落之后才走向分崩离析的。如今上清宗的鸾谷、牧山,乃至其余各脉的祖师,都曾听妙华仙君讲道,尊妙华仙君为师长。”
曲砚浓记忆里没有这个人。
这不寻常,她曾在上清宗待了好多年,不应该对上清宗的化神修士毫无了解——她想不起来从前的任何一个化神仙修。
而最离奇的是,这样明显的诡异之处,过去的数百年里,她竟然一点也没发觉。
除了她自己,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这一点,这只能说明,她给自己留下的后手与上清宗从前的化神修士们有关。
与谒清都、神塑、过往的化神修士有关,会是什么东西?她把什么东西藏在牧山的神塑里了吗?
“檀师姐,这尊神塑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戚枫问她。
曲砚浓没回答。
她在这尊神塑身上察觉到一股沉如瀚海的气息,很隐晦,若不细心体会很难感受到,但它真切存在。
这是先前所有神塑都不曾有的。
它有什么特别?
曲砚浓忽然抬步,沿着山道向前走去,戚枫见状也跟上她的脚步。
她忽然问这过分腼腆的小修士,“你怎么认出那尊神塑的?”
倘若回答出来的是祝灵犀,曲砚浓也不会惊异,可戚枫生而就在沧海阁,与上清宗搭不上关系,怎么会知道隔壁界域宗门数不清多少代的祖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