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执事太殷勤、太周到了,即使面对的是一个獬豸堂修士,这种谄媚也太过了。
曲砚浓挑眉望着他。
“所以?”她终于有了点兴趣,顺着他的话问下去。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申少扬说得斩钉截铁,“他与那个暴徒勾结在一起,定然是有所图谋,生怕你发现端倪,因此对你加倍殷勤,想让你放松警惕,蒙混过关。”
他说着,殷切地望着“檀师姐”的眼睛——所以,赶紧去查查宫执事吧。
曲砚浓早就发现了宫执事的异常殷勤。
獬豸堂弟子固然让人生畏,却也不是一手遮天,宫执事热情也就罢了,没必要一味奉承作陪。
让她意外的是申少扬在这短短几个照面中看出了这一点。
这呆呆傻傻的小魔修,竟然机灵敏锐了一回?
——难道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申少扬被她看得不自在。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扶了扶耳边的半只犀角,有点不安地问,“刚才太着急,我直接复述了你的话,没问题吧?”
富泱的声音顺着灵犀角传来,“没什么问题,这样就可以了。”
方才正是富泱在灵犀角里告诉申少扬,宫执事的态度有异常,后者才激情转述给“檀师姐”。
祝灵犀的声音插了进来,“你是怎么看出宫执事态度过分殷勤的?也许宫执事想要讨好人时本就这样呢?”
“如果他只是性格如此,为什么不去讨好守船修士?”富泱反问,“守船修士是元婴修士,在这艘船上的权力比檀师姐大得多,可宫执事却围着檀师姐转。”
一个是短暂搭乘的獬豸堂金丹,一个是常年行走南溟的守船元婴,宫执事是在南溟上讨生活的人,怎么会搞不明白自己究竟更该讨好谁?
“除非他心里有鬼,除非他已经不止一次地瞒过了守船修士,却没有把握瞒过常年与狡猾凶徒打交道的獬豸堂修士。”富泱说着,忽然笑了起来,“说起和人套近乎,我还是有点心得的。”
祝灵犀却忽然不说话了。
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去招惹她。
宫执事的反应已经说明这艘舰船上确实有那么一个凶徒存在,而且宫执事也是知道的。
——那么,戚枫记忆里,舰船上的大开杀戒,又是否真实发生过?
申少扬看看“檀师姐”,欲言又止。
祝灵犀这么一沉默,他更是不敢把“檀师姐”的反应转述过去了。
曲砚浓饶有兴致地望着他。
她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你的分析确实很有道理。”
可还没等申少扬惊喜,她便垂下了眼睑,平静若井水,“如果出事,我会管。”
所以没出事的时候,她就不管。
她一点不怕旁人怀疑她的身份,只因她也在上清宗待过那么久,足够了解这个宗门的每一罅隙。
哪里都有独善其身的人,她和他们的理由不尽相同,却又殊途同归。
申少扬的心凉了一大半。
他呆呆地望着眼前陌生的秀美面孔,不知怎么回事,明明一点都不像,他的脑海里却突然闪过曲仙君的脸。
那一瞬他忽然冒出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念头:
——曲仙君真的不知道戚长羽做过的事吗?
是不知道,还是没出事时就不管?
恰如一道惊雷。
就连戚长羽伏在阆风苑里控诉的时候,申少扬也没相信过前者的狡辩,可现在谁也没提到曲仙君半个字,他竟忽生疑窦。
他竟不敢细想。
曲砚浓收回了目光。
这少年小剑修的话没有在她的心上留下半点痕迹,她重新仰起头,望向不坠的天河。
申少扬已无话了,可他分明还有千言万语想说。
他抿着唇,笔直地站在原地,目光落在那白裳素衣的纤长身影上,该走却不愿走。
“前辈,上清宗怎么会这样?”他没有忍住,问灵识戒。
不是说上清宗传承千万年,是修仙界最古老、最清修的宗门吗?
不是说上清宗宗规森严,监察严苛,不容人情吗?
怎么会这样?
灵识戒里过了很久才有回应。
卫朝荣于沉寂中归来,对他的问题无言。
“这有什么奇怪?”他语气沉沉地反问,“一样米养百样人,你遇见一两个独善其身的,就觉得受不了了?”
他早就觉得这千年后世很奇诡。
抬高某人某事,就捧到天上做星月,贬低某人某事,就踩到脚底做尘泥。
不信星月有瑕、尘泥有辉,却又可以转眼将星月踩进泥里。
纵然上清宗有卓然不群之处,谁又规定它就不能藏污纳垢了?
恐怕千年前的上清宗弟子都不敢这么奢想。
现在申少扬因为檀潋和宫执事的反应而幻灭失望,下次遇到一个真公正的上清宗弟子,难道又要重新捧上天去?
“与其问这无谓的话,不如想办法达成目的。”他声音冷峭,平平淡淡,“她并没有说她不管,这难道还不够?”
卫朝荣太熟悉“檀师姐”的姿态了,在一千年前,那是典型的魔修的姿态。
每个魔修都是绝佳的猎手,不见兔子不撒鹰。
什么道义、公正,都不是魔修决断的标准。
“檀师姐”只说出事会管,这不能当作一次简单的推搪,应该当作一个暗示——一个精明的魔修就该接住这个暗示。
“没出事,你就让他出事。”卫朝荣淡淡地说。
至于怎么出事、出什么程度的事,这就要看分寸了。
申少扬豁然开朗。
“现在谁在盯梢?”他对着灵犀角问,“那个人还在房间里吗?”
“我在盯梢。”戚枫细小但平稳的声音传来,“他还在房间里,还有那个宫执事,刚刚也进去了。”
申少扬一刻也等不及。
“我先走了。”他对“檀师姐”说,“你会看到的。”
曲砚浓静默无言地望着他走开。
申少扬快步走到人群边缘,忽然回头望了一眼——“檀师姐”又站在阑干前,仰头望着夜空。
纤长笔挺的背影静静伫立。
黑夜覆没她。
冥河下望,长夜无星,她身披孤光。
“那么单调的景色,除了冥渊什么也没有,”这小修士喃喃自语,“她究竟在看什么呢?”
第53章 南溟吹浪(五)
南溟上无昼夜。
但修士的一天有朝暮。
甲等房间里, 两双眼睛同时盯着桌上的滴漏,眨也不眨。
滴漏声轻轻,“滴答——”
子正时分, 新的一天。
摆在滴漏旁的玉骰倏忽翻动, 明明没有人去碰, 它却自顾自翻了个身,换一面朝上。
桌边的两双眼睛瞪大了看向骰面。
——湖水色。
“大吉”。
申少扬猛然抬起头,看向对面,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居然扔出了大吉?”
自从他得到这枚玉骰以来,申少扬只见过一次“小吉”, 其余全是平平,还掺杂了一次“小凶”,所幸他一直待在船上,再倒霉也倒霉不到哪里去。
这回掷出一个“大吉”, 实属始料未及。
祝灵犀在对面盯着骰子,神情很古怪。
就在一刻钟前, 他们刚刚通过争执作出一个决定——既然宫执事与那个疑似控制了戚枫的暴徒有不可告人的联系,那他们就要靠自己找到真相。
也不知究竟是怎么“友好”讨论的,申少扬提出建议:他们暗中盯梢那个神秘暴徒, 等到后者离开房间后,偷偷潜入后者的房间,等后者回来后再做观察。
——那可是个手段古怪莫测、心狠手辣的凶徒,倘若他真的是控制了戚枫的人, 实力甚至超过金丹期。
稍有不慎,性命也堪忧。
一向明快利落的富泱听到这么个鬼点子,脸色都变了, 可祝灵犀却上了心。
银脊舰船上有上清宗布置的大量符阵,能阻断修士的神识查探,而她也有隐藏踪迹的办法,申少扬的建议并不是完全异想天开。
最重要的是,这是上清宗的事。
等富泱前脚走出房间,申少扬和祝灵犀一拍即合,三言两语便定下今夜动手。
临出门前,申少扬摸摸口袋,又停下。
“快到子夜了。”他老老实实地说,“我现在投出的是下平,万一子正一过,掷出个凶怎么办?要不再等一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