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冥渊不会回答。
宫执事悄然地向后退远了,将甲板留给她,远远地守在边上,将时不时窜来的修士劝走,他板起脸的时候很有气势,绝大多数修士见了他的面色就自觉地绕走,只远远地朝栏杆的方向投去窥探好奇的一瞥——
是什么人能让上清宗的舰船执事自发当起护卫,隔远了守着,占着一片甲板,不许任何人打搅她观景?
可所有的窥探都止步于惊鸿一瞥。
迷蒙的雾里,明河在天,四面长夜,有人一袭白裳,静对风波。
谣言总比真相流传得更快,宫执事还没等到“檀潋师姐”回过身,这艘船上已经流传出有大人物同船的小道消息。
“宫执事——”
冒冒失失的呼唤打破了寂静。
宫执事皱起眉,先朝檀潋的方向看了一眼,确认后者无动于衷,这才不悦地朝说话的人看去。
申少扬是听了小道消息,才来甲板上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找到宫执事。
照面就挨了一眼瞪,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宫执事是在陪“大人物”,赶紧顺着宫执事的目光望了甲板边缘一眼。
目光触及那道背影的时候,他微微一怔,既意外,又不意外。
是那个素白衣裙、被前辈判定修为不止金丹的獬豸堂女修。
他不过多看了一眼,宫执事就重重咳了一声,恶狠狠地瞪他——这冒冒失失的小子,倘若惊扰了檀师姐,倒霉的还不是他这个守船执事?
申少扬遗憾地收回目光。
他才看了一眼,惊鸿一瞥,无尽长夜、漫漫天河下有人茕茕独立,背影透着些孤独,让人很想探究。
有些人就是这样,不过一道剪影,就叫人无端怅惘,想要了解她的过去,曲仙君是这样,这个獬豸堂女修也是这样。
“宫执事,我在舰船上发现一个歹徒。”申少扬说起来意,“此人之前大开杀戒,十分残暴,我有个朋友见过他行凶的场面,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
宫执事的神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这是上清宗的舰船,每一名乘客的性命都由上清宗负责,船上藏着凶徒,他作为舰船执事最上心,“可以确认吗?这人是否上过五域的通缉榜?什么修为?”
申少扬留着心眼,兜着圈子地回答,“可以确定是那人,但我们对通缉榜不了解,也不知道那人是谁,是否上过通缉榜,就连修为也不了解——但可以确定,金丹起步,甚至是元婴期。”
倘若按照戚枫的记忆实话实说,只怕宫执事一听开头就要觉得荒谬,因此申少扬隐去了对方曾在舰船上大开杀戒的事。
宫执事神色更凝重。
每艘银脊舰船上只有一名元婴期的守船修士,倘若那个凶徒也是元婴期,那这艘船的命运就悬在刀尖上了。
他几乎是豁然下定决心。
“那人长什么样?”他郑重问申少扬,打算立刻去找守船修士商议对策,“有什么特征,住在那个房间,你知道吗?”
终于问到这个问题了。
申少扬不错眼地盯着宫执事,不放过后者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按照戚枫的回忆描述,“那人身形很高大,但是背影有点佝偻,脸色很苍白,表情总是很冷酷。”
“他住在二楼尽头的房间。”
宫执事的神色随着申少扬的描述慢慢地变了。
他下意识地朝甲板尽头望了一眼,望见那道白裳的纤长身影仍静立遥望冥渊,这才像是松了口气,沉着脸望向申少扬。
“我知道了。”宫执事匆匆地说,“多谢道友的提醒,我会去查的。”
申少扬定定地盯着宫执事的脸。
——说谎。
宫执事一定认识那个人。
他从申少扬的叙述中认出熟人,不仅不打算去查那个人,还试图搪塞。
如果那个人真的清白,完全可以解释清楚,宫执事为什么要搪塞他?
第52章 南溟吹浪(四)
申少扬平常看起来总是很愣, 但他有种妖兽般的本能。
“既然宫执事这么说,那我就放心了。”他挠着头,好像有点着急的样子, “我朋友和这事杠上了, 非要去盯着那个人, 我真怕他一个冲动闯出祸来,我得赶紧去劝他。”
其实根本没有这回事。
戚枫不是冲动的人,他们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凑近了盯梢,只是记住了那人的房间。
申少扬故意这么说, 是为了让宫执事焦虑。
宫执事果然坐不住了。
“那你快去。”他眉眼还端的住,但语气急促起来, “你们这些年轻人也真是的,既然知道对方是穷凶极恶的暴徒,怎么还敢凑过去?真要有个三长两短,谁来救你们?”
申少扬低下头, 露出尴尬惭愧的神情,“我们一时没想到……我这就去叫住他!”
宫执事脚跟钉在原地, “快去,快去。”
申少扬挠着头,在宫执事的注视中, 远远地朝人群里跑去,消失在回廊尽头。
——然而他并没有去找任何人。
融入人群后,他的脚步没有停顿,绕着船楼, 在甲板上疾步奔跑,没过一盏茶功夫,就又出现在了甲板的另一头。
他躲在门柱后, 悄无声息地凝视甲板之上的身影。
宫执事还停留在方才的位置,来回踱着步,神色伪装得很好,看不出方才的焦急,只有他来回打转的脚步能泄露些许端倪。
过了片刻,他的脚步顿住,像是忽然做出什么决定一般,遥遥地望了甲板边缘那道白裳的身影一眼,转身匆匆地朝申少扬方才离开的方向走远。
申少扬没有动。
他依旧站在门柱后,像是一道被掩藏的石像。
直到宫执事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人群里,申少扬才迈开脚步,绕过门柱,快步朝甲板边缘走去。
他慢慢走进冷寂的黑夜。
越到甲板边缘,光亮就越黯淡,栏杆前没有灯火,只有死寂的夜色,微弱的冥渊之光。
申少扬把两只胳膊搭在栏杆上。
不知怎么回事,他在这个白裳女修身侧竟有些紧张,先前早已打好腹稿的话到了嘴边,居然忘得精光,只能局促地靠在栏杆上,好似一个与她兴致无二的游人。
他假装望向远处的海水,即使那里只有一片不分明的黑,心里盘算着究竟怎么开口。
“南溟的夜空,还挺美的。”他不尴不尬地说,好像在搭话,又好像只是感慨而发。
然而他说完这句话,就恨不得当场给自己一巴掌——南溟的夜空是无尽的黑,除了一条冥渊横亘,什么也没有,这没话找话也太明显了。
素衣白裳的女修没有回头。
她久久地仰着头,凝望着夜空中那道天河。
“是。”她说,“很美。”
于是又轮到申少扬忘言。
他也学着身边女修的模样仰头看冥渊,左看右看,一时没看出这幽深如墨的夜空里横一条天河,究竟有哪里很美,值得她这样不错眼地看了又看。
“美是很美,但好像又有点单调。”申少扬没话找话地说,“看久了,就有点无聊。”
素衣白裳的女修没有说话。
申少扬这回真的烦恼地挠起头了。
“……檀前辈,你是獬豸堂的人吗?”他决定还是单刀直入,“我认出你身上的宫铃了。”
曲砚浓终于回过头。
她望向这个刚被她点为阆风使的年轻剑修,并不意外后者能叫出她的化名,但若说申少扬认得出上清宗数百年前的道袍样式、獬豸堂的宫铃,她可不信。
“你认得我?”她明知故问。
獬豸堂弟子“檀潋”是不认识申少扬的。
申少扬见她终于搭话,精神一振,“先前我们登船时有过一面之缘,我听到宫执事叫你檀师姐。”
他心中一定:他和檀潋表面上的修为都是金丹期,照理说该平辈论交,但檀潋却对于“前辈”这个称呼泰然处之,可见她确实如前辈所说的那样,真实修为远不止金丹期。
——既然“檀师姐”这个獬豸堂弟子的修为不止金丹期,那他的盘算就更好办了。
“檀前辈,我要告发,这艘舰船上的宫执事与暴徒勾结,为暴徒掩盖踪迹,视整艘舰船上乘客的性命为草芥。”申少扬大声地说,“方才我提醒他的时候,他虚词搪塞,转眼就去找那人商量对策了,这都是我亲眼看见的事。”
宫执事对暴徒视而不见,作为獬豸堂弟子的“檀师姐”总该上心吧?追缉凶徒,监察宗门,这都是他们獬豸堂的日常任务,现在疑点摆在眼前了,再不追查,说不过去吧?
曲砚浓当然听见了申少扬和宫执事方才的对话,但舰船上没有人死亡,也并没有人有大开杀戒的倾向,她不关心。
“为什么同我说?”她淡淡地瞥着申少扬,“我不是这艘船的守船修士,也不是什么执事,宫执事对我礼遇,不代表我能插手舰船上的事吧?”
申少扬一愣。
他这也是被五域逸闻迷惑了。
在五域的传闻中,獬豸堂的修士无孔不入,一板一眼地维护上清宗的规矩,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被他们遇上了都要管一管——檀潋没理由拒绝调查宫执事的呀?
“可是、可是那人很危险啊?”他不可思议地望着她,像在盯着什么难以理解的存在,“万一他又开始作恶,大家都会很危险。”
申少扬急得想跺脚:他觉得这条船上大概就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那个控制了戚枫神识的人是曾经的碧峡魔君,一个化神魔修。
换句话说,就算是戚枫自己,都没法意识到他们的处境究竟有多危险!
可是这些话究竟该怎么和“檀师姐”说,让她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他甚至都没法解释给祝灵犀他们听。
“檀前辈,你细想一下。”申少扬试图说服她,“万一有人死在上清宗的舰船上,这事绝对会闹得五域皆知,你们上清宗、你们獬豸堂的颜面何存?”
曲砚浓目光淡淡地望着他。
“有我在,不会死人。”她说。
申少扬急死了——如果对方真的只是个普通元婴期凶徒,那他愿意相信檀潋的话,可那人是檀问枢!
“宫执事也和他勾结了!”他示警,“檀前辈,你好好想一想,正如你所说,你只不过是恰好搭乘了这艘舰船,又不是宫执事的顶头上司,他到底为什么怕你?”
“这么殷勤周到的陪侍,”他比划着,一双眼瞳闪着理直气壮的微茫,“你不觉得这有点不太正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