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仿佛有谁说。
“掉……灵……”这声音极其遥远,仿佛从天边来。
“……犀角。”
申少扬一把摘掉了耳边的灵犀角。
几乎要将他震碎的轰鸣瞬间消失了。
戚枫站在他面前,身形摇摇晃晃,神情扭曲而痛苦,几乎显得狰狞了。
申少扬几乎是一瞬间明白过来——灵犀角!
心有灵犀一点通。
戴上同一对犀牛角,自然会分享同伴的激烈心绪。
“戚枫?戚枫?”他攥着戚枫的肩膀晃了又晃,“你怎么了?”
祝灵犀和富泱比他晚一点摘下灵犀角,一左一右地扶住戚枫。
戚枫痛苦的神情稍稍缓解了。
他脸色苍白,紧紧皱着眉,“我看到他了……”
“谁?”申少扬等不及戚枫慢吞吞的解释,“什么意思?是谁?哪个?你的仇人?”
戚枫惨白的脸色也被他一连串追问逼得红了起来。
“我是说,我刚才在船上看见一个人。”他抿了抿唇,强打起精神,“在我的记忆里,他是我被控制神智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
申少扬的神色变得凝重了起来。
控制戚枫的人,很大概率是曾经的碧峡魔君檀问枢,而戚枫被控制前见到的人无疑极度可疑。
“你确定是他吗?”他问戚枫,“你的记忆里,他在做什么?嫌疑很大吗?”
戚枫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他好像杀了很多人。”他模模糊糊地说,“血,全是血。”
申少扬几乎从甲板上跳起来,“这样的事,你之前怎么没说?”
“我以为那是做梦。”戚枫恍恍惚惚地说,“我回来时坐的是上清宗的银脊舰船,在上清宗的舰船上,怎么会有人敢杀人?守船修士怎么可能不管?”
不怪戚枫觉得那是梦,他的判断很有道理——如果连上清宗的银脊舰船上都能随意发生血案,那整个五域都该哗然了。
可这半年来,明显没听说哪艘舰船上发生过什么震惊五域的血案。
“我一直以为是我的臆想。”戚枫说,他韶秀的眉眼变得很坚定,“可我现在看见那个人了。”
在现实里找到了完全相同的面孔,是不是意味着,臆想并不一定是臆想?
也许那才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实。
无论它有多荒唐。
申少扬三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你还记得刚才那个人穿着什么衣服,往哪走了吗?”
戚枫眉头紧锁想了一会儿。
“白衣服。”他说,“身形很高大,但是弓着背。”
申少扬顺着戚枫指的方向狂奔,看到一点衣角消失在尽头,那身衣服他很熟悉,因为刚才才在另一个修士身上见过。
那是一身素白道袍。
第51章 南溟吹浪(三)
“什么?你说那个人可能是上清宗的?”
甲等船舱内, 祝灵犀发出一声错愕的惊呼。
申少扬难得神情严肃,“那人身上的道袍和那个獬豸堂的金丹女修一模一样,虽然没见到金色宫铃, 但绝对是你们上清宗的弟子。”
祝灵犀的神色变幻不定。
她本想问申少扬是否看错, 但从遇到獬豸堂女修到遇到戚枫的间隔太短, 这种错误发生的概率微乎其微,祝灵犀从来不是自欺欺人的人。
“獬豸堂监管宗门,得罪了不少人,但谁也没能把他们拉下马, 因为他们确实遵循宗门规矩,不为人情名利而移。”终究是理性冷静战胜排斥, 她细细分析,“如果说遇到什么小错小漏,为了人情而忽略过去,还算合理, 但舰船上发生血案这种事,绝不可能被压下去。”
“我们上清宗规矩森严, 本也是靠律己而闻名的,绝不可能因为犯下大过之人是本宗弟子,就视而不见。”
申少扬急性子, “腾”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可我真的看到那人穿着同样的道袍——”
祝灵犀抬手,又一把将他按回座位上,语气冷静, “所以,我怀疑那人并不是上清宗弟子,而是刻意穿上那身道袍, 伪装成我们宗门弟子。”
“这是上清宗的舰船,只要他闭门不出,不在其他上清宗弟子面前露出破绽,谁也不会去怀疑他的身份。”
“只是这人没想到,这艘船上还有戚枫这个曾经目睹他凶行的人,一眼将他认了出来。”
祝灵犀神情板正而严肃,“费尽心机,必有所图,我们必须尽快查清楚他的阴谋。”
这个猜测倒也有可能,可并不能否决那人是上清宗弟子的可能。
祝灵犀这么说,只是因为她不愿意相信上清宗同门会做出那样的事。
申少扬看看祝灵犀,沉默不语。
“这不都只是猜测吗?我说你们俩较什么劲?”富泱打破他们的沉默,仿佛看不懂这一刻的凝滞般,自顾自轻快地笑了一声,“你们是不是忘了,不管那人究竟是不是上清宗的人,只要上了这艘船,就归上清宗管。”
申少扬和祝灵犀一起抬头望向他。
富泱摊手,“这种危险人物,就该报给舰船上的管事啊。”
申少扬豁然开朗。
他猛然从椅子上站起身,急匆匆要向门外走去,“我去找舰船执事。”
这一次,祝灵犀没有将他按回座椅上。
*
舰船的甲板上,曲砚浓静静而立。
“檀潋师姐,我们现在所在的这片甲板,是整艘舰船上风光最独到的地方。”宫执事陪在她身边,没话找话,“别处被阵法覆盖,与外界完全隔绝,只能透过阵法看到朦胧的风景。这处就不一样了,阵法恰好在此交叠,完全露出了舰船外的风光。”
就算是身处南溟之上,也未必能欣赏到南溟的奇景,多得是修士往来南溟数次却不知南溟是什么样子。
曲砚浓的目光越过甲板和栏杆。
舰船外,远天晦暗,只有一道炽烈的光芒从海面上灼灼燃起,白夜如焚。
“听说那道光的方向是冥渊。”宫执事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微微一笑,第一次见到南溟奇景的修士总会被那道光吸引,他一点也不意外,感叹,“说来也神奇,虽然冥渊晦暗无光,吞噬生机,但在四溟中亮如星辰,永不坠落,来往的舰船都靠冥渊照亮航路。”
“四溟昏暗无光,总有它指引方向。”
在五域的青穹屏障之外,汪洋浩荡,是为四溟。
四溟不受保护,直接与虚空裂缝接触,波涛汹涌,比界域内的世界危险残酷百倍,除了被缉杀的大凶大恶,又或是实在走投无路的苦命人,几乎没有修士愿意在这里生活,因为谁也不希望自己在危机重重的海域里费尽千辛万苦搏杀完妖兽,下一瞬发现身侧突兀地出现了一道虚空裂缝,一命呜呼。
虚空裂缝出现得毫无规律,也根本无从抵抗,也许裂缝出现的地方原本有一大片汪洋,憩息着元婴大妖兽,可裂缝一出现,什么都会烟消云散,干净得像是从来没出现过,普通修士根本无法在四溟保住自己的性命。
银脊舰船就是因此诞生的。
一艘舰船,渡来渡往,成为这一片汪洋中不沉的安宁。
“檀师姐,你可知道银脊舰船为何叫这个名字?”宫执事有心卖弄自己的见识,见曲砚浓抬眸看来,他扬起手,反身对着舰船,遥遥地指着舰船的船身,从前到后勾勒一道中线。
冥渊的光芒照耀在那道中线上,闪烁着淡淡的银光。
“舰船在南溟中是黑色的,与海水同色,这样最安全,不会引起妖兽的注意。”宫执事解说,“唯独这道中线,涂抹了秘银,只要有一点亮光就能将它照亮。”
在四溟风浪里行走时,舰船悄然融入海水的掩映,只留下一道中线,在冥渊的照耀下熠熠生辉,银光如月辉。
“这条线是舰船的背脊线,永远不会黯淡的。”宫执事自豪地说,“银脊在,舰船在,这就是舰船的脊梁!”
风浪打不垮,空间裂缝也摧不折,独属于人类修士的脊骨。
曲砚浓静静听他说完。
其实她不仅知道宫执事说的那些东西,还知道舰船上留出这么一条银脊的原因是指引。凭借冥渊照耀在银脊上的光辉,指引舰船方向,不至于迷失在磅礴浩瀚的四溟中。
只是这太过正经的答案实在无趣,不如“银脊”这个名字惹人沸血。
久而久之,普通修士也忘了它的本意,只记得那个被千家万户念叨的名字。
“檀师姐可知道冥渊为何能在四溟中亮如星辰吗?”宫执事毕竟是个男修,不管面前站着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话匣子一打开,就忍不住想卖弄自己的知识,“这是因为……”
“是因为冥渊吞噬了大量的生机灵气。”曲砚浓冷不丁地说。
宫执事的话被截断在嘴里。
他想起眼前人的身份,那点本能的卖弄被吓完了。
人家是手握监察大权的獬豸堂弟子,他算什么?
就算檀潋什么也不知道,也轮不到他来卖弄。
“……檀师姐果然见闻广博。”话在喉头硬生生滚了一遭,变成了吹捧,“小弟是班门弄斧了。”
曲砚浓朝他望了一眼。
她意兴阑珊。
成为化神后,她再也没遇见不够知情识趣的人,就连化名檀潋,假扮一个金丹女修,也有宫执事殷勤陪侍。
她的一个眼神、一次发言,都能左右他们的言行。
也许她真的否极泰来,从前吃完了这一生所有的苦,往后的每一天都是一帆风顺。
千年前被檀问枢驱使得像条狗的曲砚浓,有没有想到千年后她会有这么一天,一切夙愿都得偿,一切妄想都成真,却还在这里意兴阑珊。
她抬起头,望向头顶无尽的夜空。
明河在天。
山海断流后,只有青穹屏障内保有充沛的生机灵气,四溟的天空是不见尽头的永夜,冥渊虽然晦暗,也能照亮四溟。
她在四溟中仰望过冥渊无数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