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少扬愣了。
曲砚浓笑声渐止。
“他为了救我,很早就死了。”她说。
呜咽的长风吹过冥渊,似一声从幽长时光里偷渡来的嚎哭,幽邃的天河翻涌,连那少年修士手上的灵识戒也骤然烧红。
“胡说八道!”那诡异沙哑的嘶吼不是人声,仿佛千万长风倒卷,冲破人的神魂,“你和我当年哪里像了?”
申少扬神识受了冲击,有一瞬竟险些站不稳,靠在金座上,神色呆滞。
曲砚浓凝望人海众生,忽叹。
“我非仙圣。”她说。
声冷千山。
不知何处幽幽地飘来一曲笛,呜呜咽咽,流泻而出,如水银泻地,青鸾冲破云霄。簌簌风里,阆风苑的青山万重也隐隐作和,柔和却蛮横地拽走一切思绪,于是万籁俱为之寂,只剩笛音。
直到那一曲骤停,山间余音袅袅,众人再抬头望,金座上已空无一人。
就像是一场传说,来时盛大,去时清梦了无痕,等到旁人察觉,已成绝唱。
第46章 碧峡水(十二)
阆风之会后, 再也没有人见过曲仙君。
她仿佛恪守传说人物的本分,绝不轻易见众生。
但申少扬作为阆风使,却有机会踏足曲仙君的道宫——曲仙君临走前留下过吩咐, 参与过碧峡比试的应赛者可以前往知妄宫选个宝物作为奖励。
申少扬三人都很激动。
祝灵犀是为知妄宫所代表的意义:“化神仙君道宫不知有多少玄妙。”
富泱是为他发达的财运:“一旦听说我连曲仙君的道宫都去过, 以后老板们掏钱都会变痛快。”
只有申少扬是喜极而泣!
自从曲仙君在阆风苑说他长得像某个“为她而死的故人”后, 灵识戒里就再也没了前辈的声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似于狂风倒卷的古怪呼啸,好似灵识戒里有一场无休无止的沙暴。
听得人毛骨悚然。
申少扬试图与前辈对话, 但无人应答,这几天来他心里惴惴, 也不知究竟该怎么办,琢磨来琢磨去,只能把仙君、前辈和戚长羽的话合上——
虽然前辈一直否认,但根据“为仙君而死”“被仙君追思”这两点来看, 前辈就是曲仙君那个英年早逝的道侣,而且两人心里从未放下过彼此。
可问题是……前辈到底为什么要否认, 又为什么从来不许他向仙君坦白呢?
申少扬真是怎么都想不明白。
他一定得弄个明白。
知妄宫在云深处。
没来过的人永远寻不到它;来过的人就算寻到它,也需要主人应允才能靠近,否则就算近在咫尺, 却如隔云雾,一生都碰不到它边角。
此处仙境,不渡凡胎。
申少扬踏上台阶的脚步声都放轻了。
一位元婴前辈引着他、祝灵犀和富泱,走过那好似没有尽头的回廊, 停在一扇雕花描金的沉香木门前,“按照仙君的吩咐,你们可以在这间宝库里随意挑选自己的奖励。”
“申少扬挑两件, 祝灵犀和富泱一人一件,不要贪心。”卫芳衡双手垂在身侧,雕花门在她面前无风自开,缓缓吹来丹草清芬,“一时三刻后,我会来叫你们离开。”
三个小修士恭敬垂首。
卫芳衡转身出门。
雕花门合拢的那一瞬间,三人瞬间“活”了过来。
“知妄宫也太大了吧?”申少扬瞠目。
祝灵犀长出一口气:“一花一木皆玄妙,果是仙君道宫。”
富泱已凑到架子边,盯着一物,读起标签,“诡辩糖人,魔门旧物,随身佩戴可使修士巧舌如簧,指鹿为马亦不为难。佩戴时间越久,心肠越加冷硬奇诡,使人性情大变,口蜜腹剑。”
“一气乾坤丸,炼五脏六腑为丹炉,炉中一口气,内蕴五行,可证元婴修为。”祝灵犀也选了一个读,微微吸一口凉气。
这里的每一行字,都像是一则传说。
申少扬飞快地看中了一个,“玲珑玉骰,八面十二棱,于无形中拨动修士命数,以十二时辰为一轮回,每十二时辰自行投掷一次,若投出羊脂色,平;投出湖水色,吉;玄色,凶。”
“这些注释是真的吗?”他忍不住说。
“知妄宫里还会有假货吗?”有人好奇地问。
“那也说不准吧,万一仙君被人骗了呢?”申少扬说着抬起头,呆住。
曲仙君那张夺曜日之光的脸就在架子后面,似笑非笑。
“仙君?”申少扬呆滞,下意识地问,“您怎么在这里?”
曲砚浓挑眉,“我的道宫,你问我为什么在这?”
她尚未没动身前往玄霖域,方才察觉到这几个小修士来了知妄宫,兴起了就来看一眼。
申少扬讷讷地答不上来。
富泱和祝灵犀循声过来,都是一惊。
曲砚浓拿起那枚骰子。
“命不够大的人,最好不要拿这枚骰子。”她说。
申少扬一怔:“为什么?”
曲砚浓把骰子展示给他看。
玉骰共有八面,大吉、小吉,上平、中平、中下、下平,小凶、大凶,“骰子每天都会自行滚动,在吉凶之间来回摆动,当天的气运会依照骰子的落面而变。”
倘若某天骰子掷出了大吉,那么申少扬一天的经历将会顺风顺水、逢凶化吉;与之相对,倘若掷出骰子自行掷出大凶,那申少扬这一天可就要小心了。
拿着这枚玲珑玉骰,完全是刀尖上行走。
申少扬的兴趣立时少了一半:他自觉运气不错,不需要玩这么大。
他张口就要放弃,沉寂了数日的灵识戒却忽而有了异动。
“拿。”一声极沙哑的冷语。
申少扬蓦然一惊——是前辈!
自从阆风之会后,这还是前辈第一次开口说话。
卫朝荣寒峭的声音响起,不知怎么的带着深深厌倦,沉沉死气,漠然,“这是一枚魔门法宝,我可以降低它落在大凶上的次数。”
那申少扬准备拒绝的话又咽回去了。
“仙君,我能拿这枚玲珑玉骰吗?”他诚恳发问。
曲砚浓微讶。
她看得出来申少扬方才分明是想放弃的,这会儿又改了主意。
“你可想明白了,气运终归是小道。”她平淡地告诫,“妄想玩弄命与运,只会反受其害。就算拿了这枚骰子,也要常怀敬畏之心。”
申少扬赶忙点头。
要不是前辈说有办法规避大凶,他也不敢拿。
曲砚浓把骰子递给他,扫了祝灵犀和富泱一眼,“你们想好要什么了吗?”
祝灵犀和富泱都想多转两圈再说,虽说只能挑一件带走,但长长见识总是好的,曲砚浓也随他们去。
曲仙君对他们确实慷慨,申少扬作为头名,既有五月霜,还能在这里挑两件宝物。他不缺功法,目前也用不着丹药符箓,一时想不到自己究竟该再拿一件什么宝物,绕着一排排架子空转。
卫朝荣的视线随灵识戒而动。
他目光慢慢地描摹那木架上的一件件奇珍,比申少扬更细致地端详它们的模样。
这里的很多东西,不仅申少扬从没见过,卫朝荣也没有。
困于冥渊的一千年,除了荒芜,他什么也没见到。
记忆里,曲砚浓也不喜欢杂七杂八的东西。
她的爱物总是一段如月光的纨素,用的永远是碧峡学来的道法。她不缺宝物,但并不看重它们,最多把玩一阵就搁置了,因此手头总是拿不出太多好东西,常常喟叹着抱怨“钱到用时方恨少”。
然而以她的本事,纵使千金散尽,想复来也容易得很,因此这抱怨也不过是一声两声。
好物不易得,仙修骨子里刻着简朴惜物,他劝她多珍重。
“为何?”她彼时的笑声似乎也隔着千年山海流淌在冥渊奔涌的浪涛声里,“好物大都不坚牢,彩云该散总要散,没有这一阵风,也有下一阵风。”
“总归留不住,不如让它来见天地众生一遭,死也死得其所。”
多如谶语,如物如人,不吉利。
——说的什么话!
他听她言辞凿凿,不知怎么沉了脸,冷冷地,“你又怎知好物定要死?倘如它注定福大命大天长地久,岂不是被你作死了?”
她听出他动了气,慢慢地不笑了,静静地望着他。
“卫朝荣,你比我懂得爱惜。”
“你以后大概会拥有很多很多东西的。”
妄诞不灭的魔睁开幽邃沉黑的魔瞳,冥渊回应他以一千年不变的荒芜。
除了荒芜,他什么也没得到。
短短几日,乾坤冢变了一副模样。
他沉寂了几日,乾坤冢就刮了几日的疾风,申少扬通过灵识戒听见沙暴的声音,其实那不是沙暴,而是魔元暴动。
欲望复苏后,他没法像从前那样克制魔元,就像狂风无法控制每一缕跳动的风絮不动,所以他才让申少扬去争夺五月霜,谁知还没用上就差点失控。
“问问她冥渊的事。”卫朝荣说。
他嗓音嘶哑,说不尽的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