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少扬深吸一口气。
阆风之会后,他看见仙君的脸就惴惴,要是心里有鬼,那就更是心里发毛了。
他一步一步往踱。
曲砚浓早发现他的意图,就看他磨磨蹭蹭半天不过来。
“仙君——”申少扬终于挪到她面前,张张口,又闭上。
心里有鬼,还没个铺垫,莫名其妙就问仙君去没去过冥渊下,他不敢哇。
——也不知道前辈究竟为什么对冥渊这么关心?
曲砚浓挑眉,似笑非笑。
申少扬嘴巴一张,准备半晌,不知怎么吐出一串毫无关联的话,“其实这几天晚辈一直想问,您说的那位故人,是不是您的道侣啊?”
卫朝荣在乾坤冢里皱眉。
他明明是让申少扬问有关冥渊的事,这小子问什么道侣不道侣?
申少扬低着头看鞋底。
前辈不承认,他就问仙君!
曲砚浓微怔。
“不是。”她答得很痛快。
他就知道——啊?啊?
等等,仙君也说不是?
申少扬呆住。
“我认识他的时候,我还是个魔修,连命都不是自己的,哪有功夫结契成道侣?”曲砚浓好笑,“原本只是露水情缘,没想到一直走下去了而已。”
直到卫朝荣身死,他们也还只能算作露水情缘。
冥渊之下,卫朝荣静静听着,面无表情。
啊?申少扬真愣了。
“前辈……那位前辈不是为了救您而死了吗?这怎么会是露水情缘呢?”年轻的阆风使说。
就看前辈对曲仙君念念不忘、情比海深的样子,怎么都和“露水情缘”这四个字搭不上边啊!仙君会不会是搞错了?
所以她也没想到啊,曲砚浓想。
申少扬忍不住挠头。
“您那位,呃,露水情缘是个什么来历?你们怎么认识的……能说吗?”他结结巴巴的。
曲砚浓盯着他的脸观察了一会儿,还是觉得自己之前可能眼花了。
“他是上清宗弟子。”她简短地说。
檀木架子后,祝灵犀微微一惊。
就像她不知道曲仙君曾在上清宗修行一样,她从没在宗门内听说过这件事。
申少扬也吃惊,“是上清宗的哪位前辈?”
他根本不知道前辈来自上清宗——前辈分明是个魔修。
曲砚浓一顿。
“你不会在上清宗的典籍里找到他的,也不会有什么人记得他,他本来也不是上清宗的天之骄子。”她语气淡淡的,“归根结底,他只不过是上清宗的过客罢了。”
一时过客,一世过客,在哪里都不是归乡,这是他们的宿命。
几人记得他?寥寥,只剩她时时怀想。
她不常提起卫朝荣,但有心人常常试图拼凑,于是露水情缘成了深情道侣,猜忌隔阂都被抹去,仿佛她一个魔窟里长大的魔头真能天真烂漫、毫无保留地陷入爱河。
申少扬抓心挠肺地疑惑,“那,您是魔修,他是个仙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千年前,魔修和仙修仿佛是水火不容的吧?
曲砚浓又定定地看他。
她的打量很细致,好似在做什么研究,直把申少扬看得毛骨悚然。
他很快就联想到曲仙君在阆风之会说过的话: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故人。
难道他和前辈的容貌真有几分相似?
“一派胡言!”卫朝荣声音寒峭。
申少扬不敢吱声。
其实他也有点小话要说——前辈之前说“阿猫阿狗效颦学步”的时候,不是很沉稳淡然的吗?
怎么现在根本不是那回事呢?
……他现在根本不敢说。
曲砚浓没能研究出结果。
“他是个装成魔修的仙修,奉上清宗之命混入魔域打探情况。”她说。
申少扬感觉自己明白了。
“前辈装成魔修,但一身正气,仙风道骨,而您身在魔门,却有一颗向道之心,与前辈一见如故。”他说,“志向相合、年纪相仿,处境也相似,所以互相爱慕。”
一身正气,仙风道骨?
听得人想笑。
“血屠刀”能写作仙风道骨?
曲砚浓淡淡地说,“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以为他是个色魔。”
申少扬的笑容僵在脸上。
色、色魔?他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答案。
老天爷啊,前辈那种一整天都不见得有一句话的冷淡脾气,究竟是怎么一个照面让曲仙君以为他是个色魔的啊?
灵识戒连通的千里之外,动荡不休的冥渊也有一瞬凝滞。
虚无妄诞的魔也有一瞬清明,愕然:
她从前居然以为他是个色魔?
曲砚浓垂眸。
——最开始真的就是那么回事。
一切缘分始于一次无目的的游历。
碧峡魔修数量不如金鹏殿那么多,但也有百千人,大多数不得檀问枢的关注,在迎高踩低的魔门中,自然倾向于抱上一条大腿。
曲砚浓几乎算是檀问枢一手养大的嫡传弟子,她还没结丹时,就已经被许多同门盯上了,其中不乏自诩相貌出众,想要自荐枕席的男修。
作为追逐欲望的魔修,曲砚浓对爱欲并不排斥,她能对卫朝荣见色起意,当然也会欣赏旁人的容色,并因此多出一点宽容。
在所有对她大献殷勤的碧峡同门里,容色最出众的那个男修姓郝,天赋一般,明明年纪比曲砚浓大,却总是恭敬而不失亲昵地叫她“师姐”。
曲砚浓当然不是那种礼貌推辞的人,于是也很不客气地管人家叫“郝师弟”。
她喜怒无常,性情冷酷,郝师弟既怵她,又由衷地恋慕依赖她,被她颐指气使地团团转,下次还是颠颠地跑过来献殷勤。
郝师弟邀请她一同去古魔修洞府历练,曲砚浓闲得无聊,很干脆地答应了。
在魔修洞府的阵法外,她见到了卫朝荣。
洞府尚未完全开放,阵法依然保护着旧主的遗留,闻讯而来的魔修们并不急着闯杀阵,而是在杀阵外数着时辰,等待杀阵衰减到最弱的时刻。
等待的魔修多了,很少不起冲突,不是这个有宿怨,就是那个有新仇,再夸张些,一次对视都有可能引起彼此的厮杀。
当一个人长期活在尔虞我诈和危机四伏的环境里,很难不草木皆兵、疑神疑鬼,激烈而残酷地处理一切突发事件。
曲砚浓和郝师弟到杀阵外的时候,正好见证一桩厮杀决出生死。
“锵——”
沉银刀罡隆然落下,在坚于金铁的黑岩地面上留下一道深幽不见底的沟壑。
沟壑蜿蜒形成的那一刻,曲砚浓的脚尖正好踏在三步外。
十步外,青年神容沉逸冷峻,坚硬的靴头踩在濒死魔修的后脑上,微微用力,“砰”地一声,将那个濒死魔修的脑袋踩得粉碎。
一地红白,星星点点地溅落在他身上,染上一身血腥气。
他冷淡地抬起头,正好望见沟壑后的她。
目光相对,他定定凝神,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像是一簇野火旺炽焚燃。
曲砚浓确定她先前从没见过他,可男情女爱的事,本也不必说得那么明白,目光一对,她心里就有数了。
这人是谁?
她没开口问,只是偏过头,瞥了郝师弟一眼。
“曲师姐,这人名叫卫朝荣,是金鹏殿的外门弟子,近两年来声名鹊起,下手狠辣,性情暴虐古怪,我上次听人说起,金鹏殿的弟子都叫他‘血屠刀’。”郝师弟灵识传音给她,隐晦地说,“他就是个疯子。”
曲砚浓挑眉。
“疯子”。
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别人在她面前这么称呼另一个魔修,从前这个称呼总是属于她的,哪怕是试图讨好她的碧峡同门,心里也认定她是个性情无常的疯子,更不会在她面前用这个词形容旁人。
她若有所思地望向卫朝荣,很感兴趣地打量着他。
他比郝师弟长得更英俊,也比郝师弟更高大挺拔,气度卓然,像一柄锋锐的冷铁刀刃,森然地绽着寒光。
她望着他,他也没挪开目光,凌然立在原地,连脚步也没动,定定地盯着她。
“阿浓师姐,我们走吧。”郝师弟大约是窥见了她对卫朝荣那不寻常的关注,察觉到面前这个满身血气的刀修对她的吸引力,顿生警惕,故意开了口,叫她叫得很亲密,“别让这脏东西污了眼。”
说的是脏东西,好似指的是地上的血污,可郝师弟的眼神瞟了瞟,却看着卫朝荣,意有所指。
杀阵前一片沉寂。
没人认得郝师弟,但每个人都认得他身侧的曲砚浓,郝师弟跟着曲砚浓来到这里,众人便把他当作曲砚浓的附庸,他挑衅卫朝荣,多少就意味着曲砚浓的挑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