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申少扬是这一届的头名。
没错,申少扬是曲仙君亲点的阆风使。
可五域很大,时光更悠远,少年天才如过江之鲫,曲砚浓亲自点的阆风使也有过三个,申少扬身上所有令他脱颖而出的东西,在她的面前都不值一提。
曲仙君究竟怎么会如此厚待他?怎么就是他呢?
但申少扬真不知道。
谁叫他是扶光域来的土包子?
他只是觉得仙君“有点”过于厚爱了,很是受宠若惊……还很不敢动。
曲砚浓等他站定,朝他伸出手。
申少扬愣在那里没反应过来。
“手。”曲仙君说。
申少扬呆呆的,“啊?”
“伸手。”曲仙君说。
啊?啊啊啊?
这、这是不是有点什么不对?
申少扬脑子打结了。
曲砚浓淡淡地重复,“伸手。”
申少扬颤颤巍巍地抬起手。
“不是这只。”曲砚浓说。
申少扬的脑子一下子又回来了。
他刚才抬的是没戴灵识戒的那只手——所以仙君意在灵识戒。
猜到仙君的用意,他终于不像是飘在半空的游魂了,可心却一下子提了起来。
曲砚浓看他一脸紧张地把手伸过来。
这强装镇定却更显没气势的姿态,看起来比方才更不像卫朝荣了,她很怀疑卫朝荣十岁的气势就足够碾压这个小修士。
这是她第二次向他伸手,他的反应与镇冥关那次毫不相似。
她琢磨了这么久,没研究出他和卫朝荣的相似点,却一次又一次在他身上找到卫朝荣的影子。
也许真的是长得有点像?或者有点血缘上的共通?
曲砚浓握住了他的手。
申少扬有一瞬间感觉自己惊恐到不能呼吸了。
这是曲仙君第二次握他的手了,上一次是在镇冥关。
前辈还看着呢!
曲、曲仙君,别这样。
不要这么厚爱他!
他一瞬间想象出了自己的一百零八种死法,最宽大的结局是剁手喂狗暴尸荒野……
曲砚浓的拇指搭在了灵识戒上。
一瞬间,那种幽幽的、冷气森森的感觉没有了。
灵识戒突然就像个普通的戒指一样平和了。
申少扬却忽地僵住了。
“你刚才回答得很好。”曲砚浓说,“我把机关藏在玄衣苔里,又把比试地点选在碧峡,就是想看一看你们这些年轻小修士的勇气。”
“不过,我还有个问题。”神若云水的传说虚虚地握着他的手,却好像捏着他的命门,“是你自己跳下碧峡,又自己爬上来的吗?”
申少扬脑子晕晕乎乎,语气飘忽地说,“是我自己跳下去的,也是我自己爬上来的。”
“是吗?你确定吗?”那道声音听起来如此缥缈,很柔和,却又好像有十二万分的无情,“跳下碧峡,又带着宝盒登上碧峡峰头的人,是你吗?是申少扬吗?”
申少扬神游太虚般恍惚地说,“是我,是申少扬,我就是申少扬。”
最后“扬”字才结束,他蓦然就从那神游天外的恍惚中醒过来了!
申少扬蓦地惊出一身白毛汗。
方才他就像是突然睡着了,半梦半醒着,什么防备也没有,只知诚实地回答问题,直到答完那句“我就是申少扬”,这才突然惊醒。
就算申少扬再不长心,也不至于在仙君面前忽然站着睡着了,只可能是仙君控制了他的神识。
他惊恐难言地望向面前的明赫神容。
但凡曲仙君再多问一句“拿到宝盒的人是申少扬吗”,他就什么都要交代出来了。
仙君甚至猜到有人附身这一步了,就差一点。
申少扬心里一阵阵地后怕。
原本就是天马行空、羚羊挂角的事,曲仙君居然也能猜个七七八八……这都能猜到?
曲砚浓平静地望着这小修士神色变来变去。
她观察完了,笑了一笑,抬起搭在戒指上的拇指,再慢慢地松开申少扬的手,把装有五月霜的宝盒放在了他的掌心。
刚才远远地望气,她就感觉申少扬的气息有一点极其微妙的变化,方才正好探查了一下,这小修士不知怎么做到的,在碧峡水的掩盖下,短短几个呼吸就打碎了自己的魔骨,现在是个很纯正的仙修了。
申少扬身上有古怪,那个漆黑的戒指也绝对有古怪,但既然他没作弊,那这古怪就与她无关。
大千世界,十万玄奇,遇到点机缘算什么稀奇的?
她行走世间就是五域最大的机缘。
曲砚浓只要比试公平。
“发什么愣?”她瞥他一眼,又抬起手。
申少扬看见她这动作,下意识地一抖。
曲砚浓被他这本能逗乐了。
她莞尔,手落在他的肩膀上,望向十万丘壑。
青山下数不清的人影都向金座凝望。
她虚按着少年天才的肩膀,目光越过山野与人海,玄风山语里,她声如玉磬金钟,敲动青山——
“此为阆风使。”
声凝金玉,字字成镌。
金声遍传山岗,原本勉强维持的静默忽如冰雪解冻,无数细流汇成滔滔声浪,方才曲仙君把申少扬叫到金座下,大家都竖着耳朵听,周天宝鉴却忽而没了声息,只看见曲仙君握住了申少扬的手。
那一瞬间,多少人的眼珠子都差点从眼眶里蹦出来。
到底是什么话,需要仙君握着申少扬的手才能说?
他们为什么不能听啊?
偏偏方才仙君还没发话,没人敢议论,多少人憋了一肚子的闲话,硬是没敢说出来,差点把人急死。趁着此刻仙君宣布申少扬是阆风使的档口,一股脑全倒给周围同伴听。
人在江海,听得见浪潮,却听不见每一滴水的声响。申少扬就完全没听见这漫山遍野的人究竟在说什么,只听见一片轰轰的声潮。
他也没精力去细听。
灵识戒里一片冰冷的沉寂。
“方才,”卫朝荣慢慢地说,“她说了什么?”
曲砚浓握住灵识戒后,他连接灵识戒的魔元就被切断了,不知道曲砚浓究竟和申少扬说了什么,又为什么会突然握住申少扬的手。
总不能是为了不知所谓的“天才”吧?
爬上碧峡的少年天才,很稀奇么?
申少扬余光瞥向身侧的曲仙君,一时也不知究竟该答还是不该答,左右为难——仙君刚刚才敲打过他,他现在回答前辈,仙君不会以为他在挑衅吧?
卫朝荣没有追问。
乾坤冢里黑夜无边,他只触碰到澎湃暴动的魔元,仿佛有谁在无休止地叫嚣……这里的每一分魔元都属于他。
澎拜暴动的,是他自己。
申少扬不安地动了一下。
曲砚浓微微垂首。
她抬手,覆在额前,目光落在这年轻的阆风使身上。
“你长得……”她开口,语调疏淡寥落,像是风里吹不尽的沙,过了一会儿才落下,“很像我的一个故人。”
嚯——
周天宝鉴完完整整地传递了这句话,整个阆风苑的声浪都高出一个调,像是百尺的浪头更上一丈,淹没青山楼台。
申少扬茫然地张望一眼,没找出这喧哗的原因。
他倒是觉得一切都合理了——原来仙君对他这样青眼有加,纯粹是因为他长得像仙君的某个故人啊!
就连冰凉的灵识戒好似也变回几分温热。
“晚辈十分荣幸。”申少扬好奇地问,“不知是哪一位前辈,现居何处仙乡?”
曲砚浓定定望着眼前的少年修士。
她本不该这么说的,她明知道在万众瞩目之下对申少扬说出这些话后,旁人会怎样去揣度这个小修士,可她就是忽然想提起卫朝荣。
她抬起头。
望眼前茫茫人海,哪个不把她当作真仙?可她却欲壑难填。
野魔披上道袍,装样坐云巅,这世人尊的又是什么真仙?
她如此,古来化神又能比她高明几分?从前她弃魔学仙,到头来又学的是哪一门真仙?
想到这里,她忽然大感荒唐好笑,坐在金座上,突然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