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里明明白白映出碧落长天、孤云群峰,光华内敛难辨轮廓的金座,以及申少扬三人的身影。
申少扬那张戴着面具的脸就挤在最前头,面具上方两个洞里,露出一双呆滞无神的眼睛。
山谷中骤然爆发出一阵哄笑。
“应赛者登舟!”裁夺官高声道。
申少扬红了脸,假装不经意地把头撇向另一侧。
趁着登舟的间隙,他低声问,“仙君那个谜题,你们心里都有底了?”
富泱被他扯了一下袖子,看看他,笑了一下,没说话。
光笑不说话算什么意思?申少扬皱眉,想追问,奈何富泱去看祝灵犀了,“我又赢了。”
祝灵犀瞥申少扬一眼,无言。
“谁跟你赌了?”她有点不高兴——就算她要赌,也不可能押申少扬能忍住,富泱凭什么自说自话算他赢啊?
申少扬满头雾水:“什么赢了?你们赌什么?比试不是还没开始吗?你们怎么也开始打哑谜?”
“别人有没有底,你不知道。”祝灵犀又瞥他一眼,“你没有底,大家都知道了。”
申少扬如遭雷击。
金座下首,戚长羽恭恭敬敬问:“仙君,应赛者已登舟,是否以歌相送?”
这其实是阆风之会千年来的传统。
当比试进行到最后一轮时,阆风苑里总要奏一首《阆苑曲》践行,祝两名天之骄子所向披靡——如今这场特殊了一点,有三个应赛者,不过这也不打紧。
戚长羽拿这个传统请示曲砚浓,是因为后者曾经出席过的那三次阆风之会上,吹响《阆苑曲》的人并非请来的音修,而是曲仙君本人。
曲仙君时隔数百年重临阆风之会,是否打算亲自吹响这首阆苑曲?
“奏曲吧。”曲砚浓简短地说。
数百年辰光过去,她没这个雅兴。
戚长羽又是一躬身。
卫芳衡记得曾听她吹过笛子,但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以曲砚浓的性子,她会去学吹笛本身就很稀奇。
“笛子?有人教的。”曲砚浓说。
“谁?”卫芳衡问。
曲砚浓微微出神,她的笛子是卫朝荣教的。
她常常觉得卫朝荣是个很奇怪的人,好像什么都会一点,永远在不经意时随手拿出来,让人吃一惊。
吃一惊。
她寥寥地想,她对卫朝荣,又何止是吃一惊?
还在魔门装魔修的时候,卫朝荣是个很凌厉锋锐的人,身上淡淡的血气永远散不去,浓郁得让人疑心他是不是真的嗜杀成性。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卫朝荣已小有名气,她身侧试图自荐枕席的碧峡同门也听说过他,既鄙夷又畏惧地告诉她,这个金鹏殿外门弟子生性残忍,与人交手必要见血,杀了对手还不够,他非得挨个踩爆敌人的头颅,才算是完事。
慢慢的,魔门修士爱叫他“血屠刀”,而不是他的名字。
曲砚浓对他着迷,爱他冷酷比柔情多。
直到有一天他削了竹枝,做了一支简朴的竹笛,在荒原上吹了一支小调。
竹笛做得不好,有点走调,但很悠然快活。
不是阳春白雪,也不是靡靡之音,像个三心二意的牧童,不去看牛,只顾春光。
曲砚浓在一旁出神。
从他削竹为笛起,每一个行为都超出她的意料。
很罕见的,她踌躇着,有点不知所措。
卫朝荣吹到一半停了。
笛声戛然而止,只剩下一片寂静中沙沙的风声。
“怎么停了?”她这下有所措了。
卫朝荣放下了竹笛。
“接下来的,我就不会了。”他很平静地说,“我只会这么多。”
真是古怪,谁学曲子只学到一半呢?
“你和谁学的笛子?”曲砚浓奚落他,“怎么只学了一半?剩下的难道想留给我来吹?”
卫朝荣没什么表情,只是看了她一眼。
“那你来吹。”他说。
曲砚浓哪会吹笛子?
她不会任何乐器,也根本不常听曲,听过最多的乐曲都来自于斗法时遇到的形形色色的音修。她和师尊檀问枢一样,从来不学这种无用的东西。
当然,如果有音修前辈愿意把自己琢磨出来的音修绝学送给她,她还是会欣然笑纳的。
她不接茬,“原来你还有这门手段,我还以为你只会用刀。”
“这不是我的神通。”卫朝荣说。
曲砚浓微愕。
“我没学过音修的法术。”卫朝荣神色平淡,好似对她的诧异毫不在意,只是把玩着那支粗陋的笛子,“我只会用刀。”
曲砚浓迷惑地看向他。
“那你学这个做什么?”她不解。
这回轮到卫朝荣诧异地望她。
曲砚浓睁大眼睛瞪回去。
她的愕然应当应分,卫朝荣又凭什么?
卫朝荣沉默了一会儿。
“为什么一定要有用?”他问。
曲砚浓瞪着他,她懒得回答。
为什么修练,为什么要变强,为什么要杀人?认真回答了这类问题,就显得很傻。
本来的事,何必问?何必答?
她心里认定卫朝荣是成心想和她做对,眼皮一翻,寒着脸,“不想说就算了,我也懒得听。”
卫朝荣果真就没再说话。
曲砚浓把脸撇向另一边,也不说话。
沙沙的风潦草地吹过他们的鬓角。
“我修练、学刀是为了不死,但说不定哪一天就死了。”卫朝荣冷不丁说,“人死了,还有什么是有用的?”
曲砚浓回过头看他。
“那要不你就别修练了?”她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是似笑非笑地奚落他。
卫朝荣没有理会她的奚落。
“无论做什么,在生死面前都没有意义。”他直视她到眼底,目光很锐利,“不如抓紧时间让自己快活一点。”
曲砚浓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了。
这和她从小信奉的理念不一样,不过他这样说了,她倒也能接受。
她顶撞檀问枢,撩拨卫朝荣,也不太有用。
“吹笛子就很快活了?”她笑了起来,觉得卫朝荣真有意思,和“血屠刀”一点也不像。
他和她最初猜测的也不一样。
吹笛子,这么一个“快活”,简单得像个仙修——也许连仙修都没这么简单。
这么一个人,安静的时候吹半首小调,快活得像个山间牧童,站起身来就拔刀,比穷凶极恶的魔修更凶狠,一抬脚把人头开瓜。
满身鲜血,却奏春光。
像个谜。
想到这里,她忽而惊了一刹,无端怖恐,又觉得卫朝荣这人太危险,叫人轻易丧失警惕,切不可失了戒备,在他身上寻一线“快活”倒罢了,可别栽进阴沟里去了。
“有些心事说不出来,也不能说,却能写在笛声里。”卫朝荣不知她的心思。
曲砚浓听他这么说,无端觉得好笑。
“是么?”她问,“心事付竹笛,有谁听,谁能懂?”
卫朝荣定定望她。
“干嘛?”曲砚浓被他盯得莫名其妙——若是嫌她抬杠扫兴,刺回来不就得了?他又没少刺她。
“我在想,你认识的都是什么样的人,才会叫你根本不信这世上有人愿意听、愿意懂。”卫朝荣冷冷地说,“你长这么大,一个值得信任的人都没有遇到过吗?”
曲砚浓错愕,又觉得他这突然而然的问题简直有种匪夷所思的好笑,“怎么?你今天第一天来魔域吗?”
卫朝荣的脸色更沉冷了。
他不答她的话,过了一会儿,把手中的竹笛递到她面前。
“这是做什么?”曲砚浓问。
卫朝荣停顿了片刻,出人意料地问,“试试?”
曲砚浓愕然地看着他,“我?”
像是一个旷世奇谭,她从来没碰过这些东西,光是想一想都觉得古怪。
“对。”他重复了一遍,“我可以教你。”
“教我半首曲子?”曲砚浓被他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