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朝荣没笑,“半首也是曲子。”
“我不要。”曲砚浓理所当然地拒绝,“我学半首曲子做什么?哪天你学会了音修神通再教我,我倒是乐意学一学。”
“我没有那种机缘。”卫朝荣说。
曲砚浓打量他的神情,搞不懂他在想什么,“那就不学,你的刀用得也不差啊?”
她顿了一下,忽而狐疑起来,“为什么非要我吹?”
她起了疑心,卫朝荣意识到了。
“你若吹了,就知道这世上有人会听。”他声音沉冷,不带一点温存,如她的疑心。
曲砚浓挑眉:“有人会听?”
风冷鬓发。
“我。”他冷冷地说。
阆风苑里,八音迭奏,凤箫声动。
曲砚浓望长天飞舟一线云海。
如今她信有人听她的笛,愿听的人很多很多,可她无需谁听,也无需谁懂,到最后,又无由再吹。
飞舟融进云海。
滚滚冥渊下,卫朝荣忽地皱眉。
他抬手,用魔元凝成的虚幻之手去抚心口。
涌动的魔气中,一枚幽黑的印嵌在他心房,在模糊的暗流下露出隐约的铭文。
“冥”。
妄诞虚幻的魔以手覆心。
方才无缘无故,却忽觉一阵心痛。
他惘然未解,凝定在那里,试图寻找那心痛的来由。
却无由。
第36章 碧峡水(二)
申少扬盘腿坐在飞舟头, 身下的甲板在微微颤动,却不是因为逆风穿云。
他回过头,舟尾的阵法亮起一重重光晕, 重物凶猛撞击般发出“砰”“砰”的巨响, 每次巨响都令飞舟穿越长空的速度快上半分。
然而透过那层玄妙的光晕向后望去, 只能看见一片晃眼的银白,将远处的峰峦都遮住。
非得站在舟头,拼命向后仰去,才能勉勉强强看明白, 在飞舟数十丈外,一只宽翅如峦的巨大妖禽紧紧缀在飞舟后, 大喙高抬,远看竟似座塔楼,张口一吐,便是无数电光, 如流星般竞相追向飞舟。
流星般的电光追上飞舟,撞在舟尾, 轰然作响,便成了这一声声巨响。
舟头的另一侧,富泱和祝灵犀猜测着, 这只活脱脱如从神话中走出的妖禽究竟是金丹初期还是金丹中期,是否有特殊的血脉。
“金丹初期。”申少扬断定,“应该带有很稀薄的金翅大鹏血脉,足以令它在金丹期的妖兽中称王称霸。”
富泱和祝灵犀讶然, 山海域没有元婴妖兽,这里的妖兽带一点远古妖兽血脉都稀罕,那如今追在他们身后的这只妖禽, 岂不是这一域妖兽中霸主一般的存在?
“前辈,”祝灵犀望向飞舟上唯一的一位裁夺官,“是否该隐匿飞舟的灵气,绕开妖兽栖息之地,以免再招惹来妖兽?”
他们在阆风苑登上飞舟,由这位裁夺官驾驭飞舟,一路涉海翻山,走的是直来直往的路线,途中露过好几处妖兽聚居之地与繁华富贵之乡,飞舟愣是呼啸而过,半点没有绕道的意思。
这只大如峰峦的妖禽就是被他们这嚣张的动静所惊,半途追来,愣是缀在他们身后追了三千里。
也得亏是飞舟品质绝佳,挡了一路的电光,除了船尾深浅不一的划痕之外,整个船体状态都完好。
惹上这样执着的强大妖兽,饶是申少扬三人胆气惊人,也不由得有些犹疑。
金丹后期的裁夺官背手站在舟头,目光始终望向飞舟的前方,听到祝灵犀的问题,头也没回,“碧峡快到了。”
还没等申少扬三人做足戒备,金丹裁夺官的话尾还旋在半空中,原本在妖禽三千里追击下依然稳如平浪的飞舟,骤然一沉——
“轰隆——”
暴雨忽至。
这一刻,谁都能懂风刀霜剑这四个字的分量,因为碧峡的风,当真是刀刀如斩。
缀在飞舟后的巨大妖禽凄厉地哀嚎起来,嘶鸣如狂雷,它跟着飞舟撞入碧峡的风雨,山峦一般的巨翅抖落了滚珠般的羽翼,每一粒都坚硬如铁,却在风里没有一点抵御之力。
眨眼间,山峦般的妖禽便缩小了一整圈,碧峡的雨里带着星星点点的红,风里尽是腥冷。
可被追了一路的人却根本没有心思去看它的凄惨。
“噌!”
“噌!”
让人头皮发麻的迸裂声也如这急雨,一声急过一声,炸得申少扬的心不停地向下坠,他望向舟头的甲板,一道道长短不一的裂痕出现在那里,不一时便让甲板成了纵横的棋盘。
——在金丹后期大妖兽三千里追击下几乎完好无损的飞舟,撞入碧峡不过十个呼吸,竟然濒临四分五裂了!
飞舟四处开裂,维持不住船身,在狂风里猛烈地晃动起来。
申少扬的剑出鞘了。
他不得不出剑,没有人能在碧峡束手。
“铮——”
剑锋与一道如有实质的狂风相撞,申少扬出剑冷厉,狂风也冷厉。
剑锋劈过狂风的那一刻,剑柄上反馈来一道巨力,掀得申少扬竟有几分站不稳,向后微微仰去,后退了半步,这才稳住身形。
他用力地握紧手中的长剑,神色凝重至极:这不过是弱水苦海最平常的一道风,在整个碧峡甚至算是最弱的,竟然藏着这样的巨力,那更险之处的风,又会何其狂暴?
余光瞥过他方,他看见玄黄的符文与五色的流光在风刀里亮起又黯淡。
祝灵犀不知何时掏出了符笔。
她神色极沉静,在这样的险境里不过是更认真了一点,符笔在她指间轻盈地旋了一圈,画下一个圆,刹那落成一道符文。
符文轻轻小小,飞向狂暴的风刀,相遇的那一刻发出浓郁的玄黄灵光。
下一刻,风刀与符文一起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与申少扬那边声势浩大的交手相比,符文如此轻巧,显出她的举重若轻,可祝灵犀攥着符笔,神色却变得凝重了一点。
她方才的符文并不是随手画的,而是她最拿手的湮灭型符文,原本是打算湮灭两三道风刀的,没想到连一道风刀也没撑住。
作为上清宗的精英弟子,祝灵犀早就听说过碧峡的险,登上飞舟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在心中盘算过应对手段,方才出手看似举重若轻,其实是斟酌了一路的结果。
但她还是低估了碧峡!
被誉为“小符神”的少女微微蹙眉,偏过头望向了她的对手们。
申少扬的剑已经与风刀相撞了好几次,而富泱身侧蹦出一只紫金瓶,瓶身微微倾斜,朝外吐出一道如水的白色流光,朝风刀直奔而去,卷起风刀,发出一声不逊色于申少扬剑荡的金铁之声:
“当——”
金行色白,那是一道金行灵力,风属木,金克木!
祝灵犀眼神微动。
她知道富泱的法宝五行紫金瓶模仿自四方盟的季颂危仙君,只是还没见富泱全力施展过,也不知道富泱究竟祭炼到什么程度了。
传闻中,季颂危仙君的五行紫金瓶契合天地大道,能借五行之力,移山填海。五只紫金瓶,每一只里都蕴含着至纯至粹的单一灵力,而五只紫金瓶又是一整个整体,能形成五行之轮,循环相生,无穷无尽。
学季颂危的修士众多,但学到精髓的可不多。
富泱伸手,握住紫金瓶,眉目难得严肃,目光扫视一圈,忽而一惊。
“裁夺官不见了!”
在呼啸的狂风里,申少扬朦胧地听见富泱的喝声,对,裁夺官——
他竭力透过风浪望向舟头,原本伫立在那里的身影已消失了,谁也没察觉裁夺官究竟是什么时候离去的,或许是方才,或许是狂风在甲板下留下第一道裂痕的时候,又或许是在飞舟闯入碧峡的那一瞬。
现在,偌大飞舟上,只剩下他们三个人了。
三个竞争者。
申少扬逆着风雨,骤然惊觉,蓦然回过头,竭力看向对面,风雨里那两道身影变得模糊不清,像是两个陌生人。
*
曲砚浓很久没想起碧峡的风。
记忆里,那是看不到尽头的黑。
她在漫长深沉的黑暗里奔跑,浑身湿透,冷到骨头里,脚下的浪深深浅浅,不停地下坠,身后新的浪潮已滔天,追着她要将她淹没,她不敢慢,更不敢停。
风在她耳边咆哮,她真听到刀出鞘的声音,那样冰冷狰狞的声响,她感觉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也在这一声出鞘中破碎了。
她真的闻到浓烈到让人作呕的血气,她几乎可以肯定有那么狠戾的一刀落在她的身上,可她拼命向前奔跑,不敢回头。
直到呼啸的风吹过她面颊,血红的雨珠滑过她的鬓角,轻飘飘地融进这黑暗,她才有一瞬恍然:
原来是风。
原来只是风。
让她如挨了一刀、震悚惊惶的一击,竟然只是碧峡的一道风。
“刚结丹就敢来闯天魔峡,我是该夸你胆量惊人,还是说你掂量不清自己几斤几两?”冰冷的声音越过风声,檀问枢拨开雨幕,站在她面前。
曲砚浓没有理会他,更没有因他的出现而停下,她一步也不停,绕开檀问枢,踏着风浪向前。
她一步也不能停。
狂风追在她的身后,她只能向前,不能停留,稍有半步迟疑,就会被淹没,檀问枢绝不会来救她。
她要越过天魔峡,穿过这无边的风浪,离开这死气沉沉的碧峡,去向那物换星移的红尘。
檀问枢将她扣在碧峡,截断八面通衢,只留下一条死路。
以她刚结丹的修为强闯千里碧峡中最险的天魔峡,除了找死,没有更好的形容。
可她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