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一船离人都仰起头去看头顶那道天河,在四溟无尽的长夜里,它光耀八方,明明灿灿,谁看得出它是人间至险绝地?
看得出神了,没提防舰船下骇浪骤然一掀,船体一个起伏,甲板上七扭八歪摔成一团,听取“哎哟”一片。
有人摔得远,没和人七扭八歪地团在一起,拍着衣摆嘟嘟囔囔就站起来了,再抬头,忽地愣住。
远天长夜之上,不知从哪飘来了一片巨大的云,远远看着慢吞吞的,但在长空之上怕是瞬息千里。黑沉沉,如山雨欲来。
可四溟哪来的云啊?
不会是什么妖兽吧?
那人扒在船边仰着脖子看。
不一会儿,那片云就飞到了他们的前方,在冥渊的光辉下,那人看清了那片“云”,他的嘴巴张大了——
那哪里是云?长须如虹,遮天蔽日,分明是一只大得超乎人想象的鲸鲵。
“有妖兽!有妖兽!”他惊慌失措地大喊,引来一船人抬头,于是整艘银脊舰船上刹那盛满了乱糟糟的惊呼尖叫。
“噤声!”守船修士厉声呵斥,声音中带了灵气,震得人脑瓜子嗡嗡的疼。
舰船上死一般的沉寂。
守船修士是个元婴初期,远远看那鲸鲵庞大的身躯就心惊,偏偏这船上修为最高的就是她,她若慌了,再没人能顶上,只好硬着头皮把船上隐蔽气息行迹的阵法催动到极致,脸都是僵硬的。
鲸鲵飞得快极了,须臾便经过他们头顶的苍穹。
它凑近了,头顶上的冥渊便被它的身形遮住了,船上的人终于感受到它的庞大与骇人,东溟中唯一的一点光亮一寸寸消失,无边的黑暗笼罩了这艘银脊舰船。
极静中,每个人都能听见自己的加重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惊恐和煎熬拉长了时间,冥渊的光辉又一点点露了出来,依次照亮船客的头顶。
深感劫后余生的船客们发出由衷的欢呼:鲸鲵远去了,没有攻击这艘舰船,他们安全了。
守船修士后知后觉地揉揉自己僵硬的手,方才鲸鲵经过的时候,她甚至都不敢呼吸,满脑子都是船毁人亡、负罪回山海域的绝望预想。
那绝对、绝对是一只能独霸一方的大妖王。
幸好这大妖王对他们不感兴趣。
“看看看!鲸鲵背上怎么好像有个人?”船上有人一声惊呼。
守船修士一惊,回过头一望,鲸鲵已飞远了,远远望去,好似正游弋在那明灿的冥渊天河之中,而在那骇人庞大的身躯上,赫然有一道微渺的身影。
“是曲仙君,肯定是曲仙君!”船上爆发出一阵欢呼,好似要把方才的惊恐全都发泄出来一般,闹腾得像是要把冰冷的东溟煮沸。
守船修士不得不再次出声喝斥制止,以防引来的别的妖兽,然而等到船客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只剩悉悉索索的低语后,守船修士再次回望远天。
鲸鲵早已远去,远天只剩寂夜与长河。
何谓逍遥游?
骑鲸鲵,跨东溟。
修仙者的极致想象也不过如此吧?
守船修士艳羡般叹口气,“随兴逍遥游,不愧是曲仙君啊。”
能叫那种层次的元婴大妖王甘心俯首,除了化神修士不作他想,在东溟之上,最可能的出现的只有曲仙君。
再回头看船上,一片神采飞扬,尽是对山海域生活的期待,哪还有之前背井离乡的愁云惨淡?
*
曲砚浓一点也不觉得自己逍遥。
“你当初就是从这个缺口进来的?”她问。
百丈鲸鲵乖巧地拍拍尾巴。
尾巴尖端垂进海水里,激起一片风浪。
第30章 阆苑曲(四)
青穹屏障横跨四溟, 隔绝冥渊,色如青穹。
从五域内往外看,青穹屏障与天空完全融为一体, 仿若五域的第二重天, 故而得名。
曲砚浓也忘了青穹屏障为什么是她一个人建起的, 为什么明明有三个化神修士却只有她干活。
也许她当初特别珍爱这世界,舍不得它毁灭吧。
烦的要命,她懒得回忆。
眼前的青穹屏障裂开数百丈,虽然周围还没出现巨大的虚空裂缝, 但阴森森的虚空气息已渗了进来。算算时间,鲸鲵挤进山海域的时候, 缺口同它的身形差不多大。
曲砚浓拧着眉毛。
这鲸鲵怎么不早一点叫她发现?时隔多年,她只模模糊糊有一点印象,好像这样一下、那样一下,就立成了。
但“这样”“那样”究竟是怎么样, 她一时也想不起来,印象里她既没有风里来雨里去, 也没有刀口舔血,在冥渊前琢磨了半年,青穹屏障自然而然就出现了。
想不起来, 曲砚浓有一点疑惑,但转瞬又想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法子。
这办法还是卫朝荣告诉她的。
“誓约。”
那是在一次仙魔乱战时,曲砚浓很不厚道地溜了号,和卫朝荣两个人绕开乱战之地, 没找到隐蔽之处,干脆在古战场坐下了。
古战场里到处都是上古仙修魔修的遗骸,风化千年, 只剩累累白骨。
卫朝荣没坐下,随手埋了几具白骨,发现一块被磨损的丝绢,丝绢上还有模糊不清的文字。他攥着那块丝绢认了半天,抬起头环视这白骨累累的古战场,好一会儿才淡淡地说,“是誓约。”
曲砚浓没他那个好心。
她没什么形象地坐在地上,捡柴火似的一根一根地拿起白骨,细细打量两眼,又放下,还伴着几句点评,“这人的头有点大、这人的腰有点长、这人的胫骨磨损太甚……”
听见他的话,头也不抬,“什么东西?”
卫朝荣把丝绢递到她眼前。
“这块丝绢上写,这里原本是个仙修宗门,家底还算富庶,可惜有弟子投了魔,与魔修里应外合,在宗门里大开杀戒,最终鸠占鹊巢。这块丝绢的主人原本是这个宗门的弟子,在变故中逃了出来,可惜无力报仇,想起典籍中有一门秘法——誓约。”
所谓誓约,就是向天道起誓,献祭自己的某些珍贵之物,换来自己想要的东西。
立誓献祭的东西,可以是寿命、三魂七魄、五脏六腑,乃至于听视嗅触味、喜怒哀乐惧,但不能是外物。
就如一场交易,天道有一杆无形的秤杆,献祭、舍弃的东西越重要,能交换到的东西就越珍贵。
“这块丝绢的主人献祭了自己的全部寿命,换取了一夜功力暴涨。”卫朝荣说,“回来报了仇,她就死了,只留下这块丝绢说明情况,等待周围仙门的仙修过来支援时取走。”
可这块丝绢没有被取走,而是随它的主人一起,在岁月里销磨成灰。
究竟是附近仙门也覆灭了,还是他们根本就没来支援,他们永远也无法知道答案,而这样的事情太多,也无需知道答案。
卫朝荣只是在她身侧坐下。
“誓约是个邪法,仙修几乎不用,不过它确实是个仙修法门。”他说,“如今知道的人很少了。”
曲砚浓把头抬起来看他,“你在魔门待了这么多年,枭岳又不是真的栽培你,你从哪看来这么多传闻典故?”
卫朝荣顿了一下。
“现在回了上清宗没什么事,看看典籍解闷。”他平静地看着她,眼神凝定,“看的多了,多少记得一些。”
曲砚浓挑眉,不相信他的话,“你可是在魔域潜伏了数十年的精英弟子,如今回到仙域,上清宗还不上赶着栽培你?你哪来那么多闲暇?”
卫朝荣沉默了片刻,然后很轻地笑了一声。
“被你发现了。”他说,语气沉冽平和,“是,我在上清宗很受重视,平时有忙不完的事,偶尔才会去藏书阁看一看。”
“我一共也只知道寥寥几个典故,有一个算一个,都想卖弄出来。”他说,“也许有一天,你会听完我全部的故事。”
曲砚浓拿脚尖踢了他一下,故意颐指气使,“那你还知道什么,现在就全都说出来吧,我来给你数,看看上清宗的天才大忙人究竟知道几个典故。”
卫朝荣不应。
他摇摇头,平心静气地说,“不是现在。”
他倒拿起乔了,她还不爱听了呢。
曲砚浓不再搭理他。
她板着脸,重新捡起地上的白骨,再也不看他。
她那时以为他在故意卖弄,她总以为以他的本事,回了仙门一定大有可为,她以为他在魔域是过客,回了仙域总该是归乡。
有人在等他回家的呀!
他在仙域是有人期待和思念的呀!
可是她不知道,原来卫朝荣回了上清宗,并没有被仙修同门接纳,也并没有很多长老前辈看重他。
他在上清宗的最熟的朋友,就是积满灰尘的故纸堆。
牧山宗的同门仰仗他提携,但又都和他不熟,畏惧他在魔门的经历,认定一个仙修若能在魔域从容甚至风生水起地过上几十年,那么他一定和魔修没有本质区别了。
上清宗不是他的家,仙域也不是,他和她一样,他们没有家。
如果那天卫朝荣真的从头给她讲起他所读过的典故和故事,那么她从日升听到月落,往复几天也听不完。
他骗她说他在上清宗过得很好,她不明白为什么。
她又不会笑他的——也许会笑一两句,可是她没有一点恶意,她只会感同身受,和他站在一起痛斥上清宗的弟子鼠目寸光。
可他不说。
她那样又爱又恨地嫉妒了他很多年,羡慕了他很多年,有时候恨不得能回仙域的人是她,可到最后才知道,原来她嫉妒错了人。
青穹屏障前,东溟潮起潮落。
曲砚浓盯着那缺口看了一会儿。
后来这一千多年,她恶补了很多典籍,自然也看到了誓约,不过在今天之前,她似乎还从没想过试一试。
不过她突然想,她其实是可以试一试的。
从前她应当是很理智审慎的,她能做成的事情太多、办不成的事太少,为什么要用这样一个听起来很邪门的法门?
但从前的她未解一千年的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