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檀问枢偏偏还知道第四个骫骳硐。
那是个极不稳定,只在特定季节出现的骫骳硐,发现它的人是个知梦斋的修士,那人想用这个消息换来一大笔清静钞,于是秘密上报给他,檀问枢慷慨地奖励了那人想要的财富。
然后,他杀了那个人。
于是唯一知道这个骫骳硐的人就成了檀问枢,他在那里藏了足够多的东西,只等着用上它们的那一天。
这个时节,恰恰就是第四个骫骳硐出现的时节。
檀问枢附身在戚长羽身上,原本早就可以撺掇戚长羽来知梦斋送死,却偏偏等了这么久,是在等合适的时机。
第四个骫骳硐会出现的时节,就是最合适的时机。
那是檀问枢给自己选定的绝密退路。
先前沙暴来得太急,檀问枢又想把季颂危的秘密透露给上清宗的人,这才没有赶过去。
现在沙暴刚过去,恰好赶路。
第160章 黄沙三覆(十七)
风沙俱尽, 三覆沙漠悄无声息地回归了平静。
藏身在骫骳硐里的人终于能冒头了,于是他们一刻不停地散尽茫茫黄沙里,没有一点犹豫。
沙暴随时会降临, 每一刻平静都弥足珍贵, 这里容不得犹豫和等待。
上清宗的元婴修士们无须为生存烦恼, 因此在这片戈壁中显得格外悠闲,即使他们都非常认真地搜查檀问枢的踪迹,也因为脸上身上缺乏命悬一线的紧绷感而格格不入。
曲砚浓一眼就认出了其中一个小队。
“曲仙君。”戴着叆叇的健壮修士和皮包骨修士也认出了她,想到终于可以暂时不和对方说话, 两人脸上不约而同露出的惊喜有点过了头,让人云里雾里。
沙暴过去后, 所有上清宗修士都两两结队搜寻,他们俩一早被分到一起,寻不到人互换,只得百般不情愿地与对方同行, 看着对方那张脸就烦。
曲砚浓听着他们争先恐后的汇报。
“金鹏殿的别址?”她重复了一遍,“檀问枢说的?”
“没错。”叆叇修士抢先一步回答, “那时候我们还没识破他的身份,他故意假装求财心切,将这件事告诉了我们。”
等到檀问枢逃走后, 敖师姐认为檀问枢提到金鹏殿别址必有缘故,于是分派了几队人在搜寻檀问枢踪迹之余,留意所谓的金鹏殿别址传说。
叆叇修士和皮包骨修士就是其中一队。
曲砚浓若有所思。
先前季颂危也提到过这个金鹏殿别址。
两两相合,确能对上, 但季颂危提起这地方是为了解释檀问枢的来历,檀问枢特意提起又是为什么?
这个金鹏殿别址,藏着季颂危的秘密?
“问过许多混迹三覆沙漠的修士, 没人听说过什么金鹏殿的别址。”皮包骨修士说,“这事就像是檀问枢凭空编出来的一样。”
“他只说了别址的存在,没有提出什么建议?”曲砚浓问。
叆叇修士回忆了一番,“原本可能是要提的,但是有几个人追着他进了骫骳硐,他就溜了。”
曲砚浓挑眉。
“这三覆沙漠里,除了我们,还有人在追杀檀问枢?”她问。
叆叇修士狠狠点头,“有啊,七八个人,都是黑衣纱笠,不怎么说话,看起来很谨慎,为首的人连声音都是假的,来历神秘得很。不过这几人先前一定在拍卖场,是和我们同时间进入三覆沙漠的。”
发现檀问枢逃跑后,敖师姐同对方交流了一番,确定了彼此目标一致,但黑衣纱笠人格外谨慎,不愿透露身份,连话也极少,仿佛多说两句就会被人认出来一样。
“藏头露尾的,也不知究竟是什么知名大人物,这才要裹得这么严实。”皮包骨修士略含讽意,“难道我们之中有谁不是真容示人?我看,对方其实根本无需如此小心,扒了纱笠,我们也未必认识。”
元婴修士在哪都不是无名之辈,以上清宗的能耐,只要见过一面,必能查出对方身份,皮包骨修士这么说,不过是不忿对方故作神秘。
曲砚浓却忽而笑了一下。
“也许那还真是一位天下谁人不识君的大人物呢。”她说。
叆叇修士和皮包骨修士齐齐一怔。
三覆沙漠最隐秘的骫骳硐中,檀问枢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错杂排布的骫骳硐里极安静,连心跳声也像是擂鼓,只有轻风的呼吸。
檀问枢却在这种安静中焦躁难耐。
他知道现在骫骳硐里有人,而且不止两三个,这些人悄无声息地潜入骫骳硐,互相之间没有交谈之声,行动也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三刻钟过去了,依然不曾有任何动静,就好像他们的到来只是檀问枢的幻想一样。
但檀问枢可以确定骫骳硐里有人,而且是在他之后进来的。
他进入骫骳硐还不到两刻钟,这些人就进来了。
正常人进入隐秘的骫骳硐后,要么惊叹,要么松懈,就算是最警惕的人,将陌生的骫骳硐探查一番后,也会稍稍放下心来,和同伴说笑两句。
但这群人没有。
他们沉默着,不说话或坚持传音交流,行动无声,脚不沾地,仿佛数个孤魂野鬼一般无止境地在骫骳硐里反反复复地游荡着,要不是他们偶尔会本能地引起灵气的细微波动,就连檀问枢也可能忽略他们的存在。
这样反常的做派,若非这群人集体发了疯,那就是在寻找某个人。
寻找一个藏匿在这骫骳硐里的人。
檀问枢几乎要发了疯。
这群人赶来的时机太巧了,巧到他难以说服自己视而不见——他刚进骫骳硐,这群人就紧跟着进来了,这不可能只是巧合。
这群人是冲着他来的。
然而檀问枢想破脑袋也想不通,这群人到底是怎么能追踪他的行迹的?
他知道这世上巧合太多,他没法保证旁人不会误闯这个骫骳硐,因此他进入骫骳硐的时候极谨慎,确定里里外外没有任何机关阵法,也没有谁留下的奇物异宝。这个骫骳硐里绝不存在任何会将他行踪传递出去的东西。
就连他先后两次附身的修士的东西,他也全部扔了。
檀问枢可以确定自己什么东西也没有夹带。
如果谨慎惜命也有等级,檀问枢自问已经做到了甲等。
可骫骳硐里微微紊乱的灵气诉说着另一个故事。
檀问枢忽而从其中一个硐子挪向另外一个。
几个呼吸后,有人停在檀问枢原先停留的硐子前,蓦然出手。
处在虚实之间的硐子隐隐约约地震颤,在那人面前坚持了片刻,很快冒出一阵浓郁的青烟。
黑衣纱笠的人挥了挥手,驱散了青烟。
原本是硐子的地方变成了一道粗糙的墙壁。
三覆沙漠中最不稳定的骫骳硐,稍有些风吹草动,其中的某些硐子就可能崩塌消失,顺带带走藏身其中的人的性命。
黑衣纱笠人对着那面粗糙的墙壁看了一眼,转身向其他硐子走去。
等到黑衣纱笠人的背影消失后,檀问枢才艰难地从对面的硐子里出来。
他甫一离开,身后的硐子就蓦然化为了青烟,喷了他一身,檀问枢花了不少功夫才从烟尘里脱逃,大汗淋漓地靠在硐子消散后形成的墙壁上,像条离了水的鱼。
黑衣纱笠,这特征已足够明显了,这群悄寂无声潜入骫骳硐的人,就是先前与上清宗照面的那波人。
七八个元婴修士,显然不怀好意,充满警惕。
檀问枢几乎喘不上气。
他附身的这个修士只是个金丹,而他甚至不知道这群人究竟是谁!
什么人知道他的存在,却藏头露尾,并不和上清宗同路,秘密来捉他?
檀问枢离开知梦斋的时候设想过很多次逃亡,遇见季颂危他不意外,遇见曲砚浓他不意外,遇见上清宗修士他也不意外,但这群人他真的不认识。
这又不是千年前,那时候他的仇家应有尽有,他自己完全数不过来——这都已经过了一千年,人事已非,他的仇人差不多也该死光了,他理应能数清!
被迫隐姓埋名了多年的过气魔君久违地感到不甘和困惑。
这一生让无数人煎心衔泪痛恨无穷的魔君,在这一刻也很想大喊一句“为什么”。
檀问枢恨不得拉着其中一个黑衣纱笠人问问明白:他们是不是认错人了?
黑衣纱笠人听不到檀问枢心里的呐喊,如果他们能听到,一定会顺着呐喊声找到他。
骫骳硐里依旧安静得像是所有人都死了。
每一刻的安静,都沉沉地压在人的心上,几乎将人压垮。
黑衣纱笠人无声息地扫荡着这座骫骳硐,他们对三覆沙漠的天然避难之所谈不上敬畏,眼睁睁看着某些硐子消失也无动于衷,然而他们的做派也谈不上肆无忌惮,至少没有人刻意毁坏任何硐子。
檀问枢尽力将自己变成一条灵活扭动的虫豸,一个硐子一个硐子地向骫骳硐的出口挪移着。
最初,为了躲避来人,他一路躲进了中间靠里的骫骳硐里,本以为这几人稍作查探就能退去,到时他再回转也不迟,谁知这一熬就是两个时辰。
黑衣纱笠人熬得住,檀问枢却熬不住了。
他附身的修士只有金丹修为,全靠他消耗残魂才撑住元婴修士的搜查——檀问枢本是为了休整才来这骫骳硐,谁知来了一趟,反而伤得更重了。
再耗下去,他连金丹修士都不敢附身了。
骫骳硐的出口处,两个黑衣纱笠人静静守着。
檀问枢暗骂一声。
要不是这群人当初突然闯进骫骳硐,他也不会冒险冲进沙暴里,不会受重伤,此刻就可以随便选一个人附身,直接离开骫骳硐,何须搞得这么麻烦?
这三覆沙漠里,竟没一个好东西!
黑衣纱笠人在骫骳硐中四处探查,渐渐靠拢到出口来,檀问枢依然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出去,却险些被发现。
——他本该被发现的。
黑衣纱笠人忽而云集在出口处,谁也不动了。
他们沉默而警惕地望着正走进骫骳硐的人。
那身纯白道袍在骫骳硐里格格不入。
“我还以为我认错了人。”季颂危面无表情地说,“你打扮成这副样子来三覆沙漠做什么,蒋兰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