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黄沙三覆(十八)
骫骳硐里寂静无声, 只剩细弱如低语的风声。
檀问枢缩在硐子里,竭尽全力隐匿自己的气息。
季颂危叫出蒋兰时的名字时,檀问枢大吃了一惊——他想过很多种可能, 但唯独没想到那群黑衣纱笠人的领头者竟是蒋兰时。
已知答案时, 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檀问枢确实曾考虑过蒋兰时这条线, 特意避过季颂危的耳目,将季颂危的部分秘密透露给蒋兰时,蒋兰时因此和季颂危大吵一架,两人就此决裂。
蒋兰时有充足的理由出现在这里。
她得到了一份能颠覆季颂危声誉的秘闻, 而这份秘闻的内容绝不是蒋兰时能容忍的,她当然要深究细查, 刨根究底,一路找到这个提供秘闻的神秘人,验证这份秘闻的真实性。
——难不成她还真能止步于决裂,既不好奇真相, 也不寻求改变?
她是四方盟的大长老,同样从仙魔对峙的时代走来, 不是什么天真的傻瓜。
偏偏檀问枢真的信了她是个天真的傻瓜。
五域也信了。
蒋兰时的性情太能迷惑人了。
她脾气暴,性子急,做事不计代价, 鲜少算计,常常做出让人惊叹但又觉不值的事,难免显得不够聪明;她看重朋友,几乎显得固执, 季颂危做出超发清静钞的荒唐事,她也依然默默为他兜底,不离不弃, 即使作为挚友也过分愚忠。
放在旁人身上过分反常的事,放在蒋兰时的身上却不稀奇,她与季颂危决裂,却并未脱离四方盟,依然兢兢业业处理四方盟事务,算是给季颂危打工,五域虽对她恨铁不成钢,却没一个人感到反常,因为所有人都相信,蒋兰时就是这样一个愚忠又厚道的可信之人。
连季颂危也相信她。
谁说蒋兰时不够聪明?
厚道不是天真,可信也不是傻瓜,她利用旁人的误解,瞒过了所有人。
在所有人都以为决裂就是她的全部选择时,她不动声色就摸到了三覆沙漠,檀问枢甚至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找到他的!
檀问枢把前因后果都想清楚了,却像是被谁当面扇了一个耳光。
这么荒唐的一件事,他竟真的相信了!
如此拙劣的骗局,他信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耻辱几乎要将檀问枢掀翻,放在一千年前,他根本不可能被蒋兰时的伪装骗过去,那时他从不信什么愚忠厚道,更不会把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纳入考虑,他只相信实打实的利益和欲望——只要蒋兰时还是个活人,她就不可能接受这个不上不下的结局。
可檀问枢居然信了,他用自己根本不相信的那一套说服了自己。
不是因为他现在相信友情、品行,而是因为曲砚浓三人击败了他和他如鱼得水的世界,他们彻底地摧毁了他熟识的人间,建起一套檀问枢根本不相信能维持的规则。
檀问枢只相信赢,可他早就输了。
这世上再没什么碧峡魔君,只剩一个孤魂野鬼。
无论檀问枢如何不屑,如何不解,无论他怎样否定,他依然已是条不合时宜的败犬,而一千年足够他认清这一点。
他否定、质疑、不屑一顾,但那一套赢了,他内心里也就把那一套当成了合理的,即使他根本不理解,也不妨碍他如临大敌、忌惮又深信。
千年前,檀问枢根本不会相信蒋兰时这类人的存在,他深信那是装出来的,必有所图;千年后他依然不信,但本能地接受了他所不理解的东西存在,这本能反倒让他被愚弄得团团转。
与其说檀问枢无法接受自己被蒋兰时骗过,倒不如说他无法接受自己已没了心气,像条真正的败犬一样,盲目地放弃自己的判断,迷信“赢家”。
他曾经是赢家,也深信自己能翻盘,能永远胜利,可现在他自己都不相信了。
他已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就在檀问枢因自己的觉悟而几欲发狂时,骫骳硐里的气氛几乎要凭空凝起冰。
“隐藏身份参加知梦斋的拍卖,又不惜代价、不惜暴露身份地争夺那枚戒指,藏头露尾地潜入三覆沙漠,这都不是你会做的事。”季颂危的声音逐渐冰冷,“蒋兰时,你到底想做什么?”
部分黑衣纱笠人不安地动了一下,似乎想做点什么,但季颂危放出了威压,化神修士毫无保留的威压在幽深的骫骳硐里释放出近乎可怖的力量,将几名黑衣纱笠人牢牢地钉在了原地。
只有那名领头的黑衣纱笠人稳稳地站在原地,没有受到一点影响。
季颂危眼里仿佛也只有这一个人的存在。
“你还是不相信我。”他语调呆板地陈述着,似乎在说另一个的事,“不仅不相信我的话,而且还怀疑得更多。”
骫骳硐里依然没有第二道人声,只有一个人固执地唱着独角戏。
“你以前相信我,你知道我才是更聪明的那一个,不必我说明白所有理由,为什么这次非要寻根究底?”季颂危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不再像个呆板的木像,他神色狰狞,仿佛强压怒气,“你把一切都搞砸了!”
蒋兰时沉默地看着他,什么都没有说。
黑衣纱笠大约是将四方盟大长老的火爆脾气都封存了。
季颂危的暴怒来得快,去得也快。
蒋兰时不说话,他便也无话可说了,谁也没伤到他,他却自己露出一丝狼狈。
“你不要查下去了。”季颂危断然说,他的神情十分难堪,但口吻却不容置疑,“回四方盟去,离开三覆沙漠,也不要再找檀问枢了,我本也不会放过他。我自有安排,你要做的就是和以前一样相信我的安排——很快了,不会让你等很久的。”
轻淡燥热的风攀过骫骳硐的每一个角落,没有任何一道杂音干扰它的轻吟。
季颂危的脸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
“兰时姐。”他沉默了一会儿,干巴巴地说,“你要相信我,我真的会解决的。”
每个字都顺理成章,仿佛曾说过千百遍,但语调却如隔世般干涩。
蒋兰时没有任何回应。
“你到底怎么才肯相信?”季颂危的语气又冰冷了起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些年里为什么再也没来过一昼夜——你防着我杀你,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他几乎狂怒,“蒋兰时,我要是想杀你,你以为你不来一昼夜就能躲得过?”
狂乱暴怒的声音穿过骫骳硐,在四壁碰撞回荡着,与另一道巨响融合在了一起——
“轰!”
极致的灵光在骫骳硐里一瞬炸开,就连元婴修士也双目刺痛,泪水止不住地流淌。
浓密的青烟一瞬腾起,遮天蔽日,浩浩荡荡,在三覆沙漠中带起一片黄沙飞腾。
檀问枢口中喷血,胸口几乎也要炸开,在这惊天动地的青烟中拼命地扑棱。
他七窍都往外淌血,他两眼也是真的充血;他在喷血,他也是真的想吐血。
蒋兰时——她真的是个疯子啊!
檀问枢已顾不得保全残魂力量了,保不住这副躯壳,他也没有以后了。
——就在季颂危自作多情地长篇大论时,蒋兰时一言不发,暗中不知做了什么手脚,她直接将整个骫骳硐给炸了!
这个骫骳硐本就十分脆弱,常有硐子消散,但总归是立住了,谁能想到蒋兰时半点不犹豫,在季颂危态度还算和软的情况下,一句废话也不同他说,直接就毁了骫骳硐逃生?
硐子消散时,里面的人和物都会随之消散,就算是元婴修士都未必能逃脱,蒋兰时就不怕死在自己的手笔下?就算她自己实力惊人,她带的那几个元婴修士,难道就个个不掉链子?
檀问枢拼命逃生,忍不住又吐了一口血——就算蒋兰时那伙人全是元婴修士,个个实力惊人,可他不是啊!
他现在附身的只是个垃圾金丹啊!
以这个连筑基期的戚枫都比不过的垃圾金丹的本事,哪有本事逃出一整个崩塌的骫骳硐啊?蒋兰时不是要抓他吗?这是杀他还是抓他啊?
她不想知道季颂危的秘密了?
季颂危是个脑子错乱的疯子,蒋兰时也是!
他们四方盟都是疯子!
檀问枢狼狈不堪地滚落在黄沙里,满身沙土,胸腔里五脏六腑坏了一半。
他伏在腥臭的沙土中喘着气,几乎可以确定这具躯壳没救了,必须尽快换个人附身,否则他只会被拖累到死。
从他附身这个垃圾金丹至今,还不到半天。
檀问枢在心里将又疯又癫的季颂危和蒋兰时痛骂了一百遍,什么义薄云天,他看这两人比他们魔门修士还要癫!
起码他们魔门修士不会放着生路不走,吃力不讨好地走死路。
他们魔修用脑子!
檀问枢手肘撑在黄沙中,跌了几次,终于勉强地支起身。
至少他已经逃出来了,蒋兰时和季颂危都不在身边,他要尽快换个人附身,也别管报复季颂危的事了,再在三覆沙漠待下去,他连命都要保不住了。
仇,可以日后再报,他和季颂危的仇再大,能有他和曲砚浓的仇大?
连爱徒都没报复,季颂危的事也未必要急这一时。
檀问枢如是流利地思忖着,自然地决定搁置。
魔修嘛,不丢人。
一双乌金的硬底云靴刚好出现在他视线里。
檀问枢的身体骤然僵硬了。
“让我看看,是哪里来的癞皮狗,跑到沙子里洗澡了?”一声轻笑。
曲砚浓弯下腰,含笑俯瞰他。
“哦,原来是我的好师尊啊。”她恍然大悟般说。
第162章 黄沙三覆(十九)
那张最熟悉的脸在檀问枢的视线中定格。
在他的印象里, 这张脸总是紧绷着的。
很锋锐,像一把永远不会钝的刀;很骄傲,好像永远学不会低头;很执拗, 天生就要撞破一切南墙。
这是一个同檀问枢截然相反的人, 檀问枢比谁都傲慢, 但也比谁都身段柔软,他正是靠着殷勤奉承成为了碧峡老魔君最得力的弟子。
向赢家折腰,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偏偏有人非不要,说她聪明也聪明, 说她傻也是真傻。
檀问枢是真想教她变聪明,这样才有意思。
从稚拙女童到锋锐魔女, 檀问枢太熟悉这张脸,可现在这张脸却显得太陌生,与从前截然不同,他居然有一瞬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