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问枢如是,他也如是。
她故意放走了檀问枢,让后者以为自己有机会逃脱,狼狈不堪地挣扎到死,却让他看得明明白白,逼他自乱阵脚。
何等可鄙,何等傲慢的一个人!
季颂危有一瞬几乎要勃然大怒,与她撕破脸对峙,然而这怒气竟又很快地漏走了,只剩下仍不甘心的无用恼怒,瘪瘪地搭在他的心腔里。
“我原本确实是这么打算的。”季颂危一点也不知道心虚地说,“不过现在我不这么想了。”
曲砚浓挑眉。
她抬手让檀问枢勉强逃走,除了给师尊一点惊喜之外,确实是在给季颂危施压。她想看看季颂危魔蜕被毁、灭口不成,偏偏又还没有到穷途末路时,究竟会怎么选。
“你的道心劫根本没有解决的迹象。”季颂危藏住隐约的恶意,说,“反而更严重了,你说呢?”
第159章 黄沙三覆(十六)
喧嚣的风沙里, 季颂危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他全神贯注地等待曲砚浓的反应。
期待和失望一样绵长,混杂着一点恐惧。
就算这世上有人能读透人心,也说不明白季颂危这一刻的心。
曲砚浓没有任何反应。
就像是季颂危所说的那样, 她无悲无喜, 甚至没什么怒意, 即使季颂危已当面挑衅,直指她修行途中最大的危机,也没能牵动她的心绪。
道心劫在她身上留下的最明显的痕迹,依然牢牢地篆刻在她的神魄里, 丝毫不曾褪去。
季颂危微感茫然。
倘若曲砚浓雷霆大怒,悍然出手, 他当然是只有躲避逃窜的份,心里或许会升腾起更怨毒的恶意,因为曲砚浓的怒火恰恰是她道心劫好转的迹象,当她还没有被道心劫缠上的时候, 她便是个爱恨都极其激烈的人。
此刻曲砚浓没什么反应,他的问题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但他并未得到满足,反倒陷入一股空寂的茫然。
曲砚浓找到了化解道心劫的办法,他绝不会为她高兴。
她无计可施、越陷越深, 他更不会高兴。
前一种不高兴是恼恨,如烈火烧尽一切,后一种不高兴却是空茫,什么也没有。
“你真让我失望。”季颂危听见自己说, “我还以为你至少是有可能突破的,你潜入冥渊,大费周章, 原来都是无用功。”
这话本不该由他来说,但他克制不住说这话的冲动。
曲砚浓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这人说起话来真有意思,前一句还在幸灾乐祸,后一句倒好像恨铁不成钢了。
“原来你是想知道我有没有化解道心劫。”她说。
季颂危的表情凝滞了一瞬。
曲砚浓若有所思。
季颂危硬挤上她的驼车,说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原来是想试探这个。
无缘无故地认定她和卫朝荣两情已散,也是因为她的道心劫?
同样被道心劫困扰,季颂危关心她是否化解了道心劫很正常,但这不该是他此刻最关心的事——在魔蜕被她发现、灭口檀问枢失败、被她重重施压后?
她有没有化解道心劫,对季颂危而言,有那么重要吗?
曲砚浓总觉得她还差了点什么。
“我的道心劫没有好转的迹象。”她不动声色地重复。
“那你的道心劫呢?”她问季颂危。
季颂危瞬间没了表情。
他缺乏兴致,也缺乏生气地看着她。
蛮横的风沙打着旋儿,将他的言语搅得一片模糊,朦朦胧胧。
“你不是看到了吗?”他说。
曲砚浓确实看到了。
如果她的道心劫并没有好转的迹象,那么季颂危也没有。
他依旧是那副本性混杂着道心劫的死样子,精明、又因为贪婪而离奇地愚蠢,深沉又浅薄,偶尔披上轻快爽朗的旧衣,撕下来时,好像完全是另一个人。
和这样的季颂危打交道,总是很烦,好像有谁把他身上最膈应人的一面放大了,把他最讨人喜欢的部分撕碎了,又强加上了他从前不曾有过的缺陷。
在直面神塑、取回从前的记忆之前,曲砚浓一直以为季颂危是三个化神修士中沉沦最深的那一个,她以为季颂危会第一个失去理智,她甚至早就做好了亲手将季颂危处理掉的准备。
然而季颂危就这么半死不活地沉沦着,时不时做出一些惊人之举,让人怀疑他已经无可救药了,却又好像还尚存理智,让人感觉他依然还有分寸。
熬着熬着,原本更清醒的夏枕玉先一步陨落,化为神塑,季颂危却依然半死不活着。
一个沉沦得更明显的人,真的会比一个看起来更清醒的人,坚持得更久吗?
曲砚浓心里升起了一个从未有过的疑问。
“我很好奇,”曲砚浓说,“你的道心劫,真的是财迷心窍吗?”
她的道心劫并非她最初预想的那个,夏枕玉的也不是,她们费尽全力摸到的只是一场空。
那么,谁说季颂危摸到的就是正确的呢?
这一句话胜过一顿毒打,因为季颂危的反应就好像有谁忽然射了他一箭。
*
檀问枢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
他真的等到了有人将他从沙暴中心带出来,又惊魂一刻间逃出了季颂危的手掌心,被沙暴的余波带到了远方,踉踉跄跄地翻倒在沙土里,时不时被风沙掀翻,在沙堆上一滚就是二里地,浑身骨头断了一半。
可他居然真的逃了出来。
头顶如嘶鸣般的恐怖风声渐渐停歇了,只偶尔响起一阵让人心颤的余波,带起一片沙尘飞扬,劈里啪啦地打落在黄沙之上。
暗红色的血线从黄沙下慢慢地蜿蜒出来,又被飞沙覆盖,沙土和血混在一起,被风推着小小地翻滚,变得污浊不堪。
黄沙微微地耸动着,仿佛有什么东西深埋在底下,蠢蠢欲动。
那鼓起的地方如虫豸般抽搐,一扭一扭的,以格外滑稽吃力的姿态掀开了黄沙,满身黄沙污血,瘫倒在沙面上。
原来是个断了臂的人。
檀问枢筋疲力竭,但疲倦下却藏着喜悦。
他附身的这个元婴修士的根底实在太烂,这么一番惊险下来,一身的骨头断了一半,断骨横插进肺腑,左臂也被撕扯了下来,只差一步就要命丧黄泉,他不得不消耗自己的残魂来修补这副躯壳,为此大伤元气。
然而能从沙暴和化神修士的手中逃出来,这样的伤是值得的。
檀问枢在心里默默盘算着。
这具躯壳是决计不能再用了,这身伤太重,不断损伤他的魂魄,而且这张脸也已被上清宗的人看到过,上清宗的符箓几乎不要钱,那些修士多半已经把这张脸复刻数遍,人手一份符箓做参照。
顶着这张脸,就是自投罗网,必须要换个人附身了。
檀问枢这样想着,却没有立即行动,而是任自己半死不活地躺在沙土之中,沙暴过去,烈阳高照,沙土上的血很快凝固了,黑糊糊地黏在他的身上。
过气魔君忍着剧痛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等到几个路过捡尸拾荒人。
三覆沙漠中风云无常,除了过去死在天灾中的,还有源源不断来寻宝、寻亲,最后又死在这里的人,无限危险,无限财富。
每次沙暴之后,都有许多幸存者出来捡漏,发一笔无本之财。
有人大力将黄沙半掩的肢体拉了出来,发出一声惊叹,“哟,这个没死。”
但死与不死没有差别。
因为没死的很快也会被弄死,只有财富会换个新的主人,永远不被埋没。
“命这么硬?这么重的伤还没死?”拾荒者的同伴瞥了一眼,些微不耐,“快点解决,还要去找下一个。”
“好。”拾荒者愉快地说着,忽而抬起手,将法宝送进同伴的胸膛。
“砰。”余温尚热的尸体轰然倒在沙面上,带起一片沙尘。
两具尸体并排躺在血污和泥沙之中。
年轻的拾荒者低头看着两具尸体。
一枚温粹的方孔玉钱在他的袖口滴溜溜打着转。
“金丹。”檀问枢意味莫名地喃喃,“也还凑合。”
檀问枢对这具新的躯壳不够满意,一个野路子金丹修士,根基差、实力差,不然也不能在三覆沙漠捡尸了。在檀问枢附身过的修士中,连戚枫都比这个拾荒人强,而戚枫只不过是个筑基大圆满修士,足见这个拾荒人有多差了。
不满意也没辙,以檀问枢现在的状态,本来也很难控制金丹以上的修士,这个拾荒人算是他能撞到的最好选择了。
檀问枢叹了口气。
若不是他时运不济,哪用得着附身这么个东西?
也算是这个拾荒人走了大运,被他附身后,这一生也算风光一次。
檀问枢想着,将拾荒人的乾坤袋翻了一遍。
久在三覆沙漠捡漏的人,少有没发过财的,只不过财来得快,去得也快,最后都留不住,檀问枢恰恰撞见了这个拾荒人手头钱财刚走,还没来新的。
乾坤袋里干净得像是已经被人洗劫过一遍了。
檀问枢“嗤”地扔下了这破乾坤袋。
他先前附身的那个元婴修士倒是小有积蓄,然而檀问枢格外谨慎,他不确定这个元婴修士身上是否有什么能被人追踪行迹的东西——亲友、仇敌、情人,都可能在这人身上放下此类物品。
为防意外,檀问枢将元婴修士身上的所有东西都扔了,什么也没带就进了三覆沙漠。
无事发生时,他根本不需要丹药和符箓,但死里逃生一回,又附身了这么一个废物金丹,就需要外物帮着休养一番了。
檀问枢思索了片刻,很快做出了决定。
他在知梦斋经营多年,虽然逃不过季颂危的摆布,但以檀问枢的经验,依然能为自己留出暗手。
三覆沙漠中广为人知的骫骳硐共有三个,都被写在了堪舆图里,料来上清宗一个也不会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