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现在沙海中的这一条,拼尽全力地刨啊刨,一寸也没成功,总有一双悠闲的眼睛在远远地欣赏着,看她徒劳挣扎。
“之前报仇太着急。”她说,“感谢师尊坚强,我现在学会慢慢来了。”
悠然自得吗?作壁上观吗?
玩弄于股掌之间吗?
确实挺有意思的。
一双满含戏谑的眼睛,她也有。
希望师尊也能有百折不挠的意志。
第158章 黄沙三覆(十五)
三覆沙漠的黄沙滚烫, 但檀问枢却觉得一片冰冷。
有些不对。
檀问枢能动用自己的力量,让他附身之人发挥出超越自身修为的实力。
就算他附身的这个修士再怎么废物,全力遁行时也该深入黄沙之下, 而非总是被风沙裹挟着、被迫卷入沙暴中心。
一个人的运气再怎么差, 也不可能差到这种地步。
檀问枢飞快地思索着一切可能的情况。
三覆沙漠中有什么古怪的地形?或是有什么冷门的妖兽?还有什么东西是知梦斋都不知道的?
暴烈的风再次掀起黄沙, 将他卷入沙暴的中心。
檀问枢已记不清究竟有多少年不曾受过这样憋屈的伤。
这具身体根本不是他的,然而五脏六腑被沙暴挤压出了血,会反过来影响檀问枢的残魂,他附身在别人身上, 还是头一回被拖累。
偏偏周围只有漫漫黄沙,就算他想换个人附身, 也找不到人。
千难万险才逃出曲砚浓的追杀,在无名之地蛰伏多年,又在季颂危的手下忍辱负重出谋划策,好不容易寻得机会脱身——他没有死在曲砚浓的手里, 也没有被季颂危灭口,连上清宗的人也抓不住他, 难道竟要死在着茫茫黄沙之下?
无人知晓、无人在意,所有阴谋诡计、豪情壮志,全都无声无息地消失。
“曲砚浓?”早已被世人遗忘的魔君残魂在沙暴里呼喊, “季颂危?”
“三覆沙漠中,藏着季颂危的秘密,只有我知道,我亲自帮他埋下的!”
“我藏下了证据, 随时能给你看!”
冷酷的风将那吼声撕碎了,扭曲的碎片如凶兽的呻吟,透着濒死的怪诞, 穿过沙暴,传进驼车之中。
四个小修士齐齐打了个寒颤。
“仙君,前辈,这是瀚海魑的声音吗?”申少扬忍不住问,“比莽荒山脉的妖兽恐怖多了。”
能将檀问枢绝境前的徒劳挣扎认成瀚海魑的叫声,也不知该说申少扬会猜,还是该说檀问枢够有活力。
“你信他的话吗?”卫朝荣问。
曲砚浓终于将目光从窗外移回来。
“有可能是真的。”她说,浑不在意,“但无论是真是假,都不必当真。”
以檀问枢的性格,就算季颂危是他的救命恩人、待他百般体贴,檀问枢也一定会时刻紧盯着季颂危的把柄,一旦有机会,就送季颂危上黄泉路,顺理成章地谋夺更多好处——这事师尊是做惯了的。
更何况季颂危这人待檀问枢不可能“体贴”?
不把檀问枢榨出汁来,那就不是闻名五域的钱串子仙君了。
檀问枢手里捏着季颂危的把柄,并且不遗余力地报复季颂危,这是必然的。
然而她早就知道这件事,也正是因为这个而来的,又怎么会着急去救檀问枢?
她根本不急这一刻,但另有旁人会急。
死到临头,檀问枢只求活命,每句话都是为了活下去,就盼着她听见后为了所谓的“证据”救他、季颂危为了销毁证据而救他。
谁着急,谁就会上钩。
在沉浮凶猛的沙暴中,有人猛然攥着檀问枢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季颂危冷冷地望着这张有点眼熟的面孔。
这是个知梦斋的元婴修士的脸,只是用了什么奇特的隐匿气息之法,装得像个金丹修士。
这个元婴修士并非从四方盟转投进知梦斋的,他原本是个声名狼藉的散修,人品低劣不提,能力与人缘也不好,进了知梦斋后,既不能与四方盟旧人融洽相处,也不曾成为檀问枢或季颂危在知梦斋中的心腹。
一个被排挤的平庸之辈,就连运气也不好,被人品更低劣的人选中了。
见了这张脸,季颂危脸上没有一点惊异。
他冷冷地瞥了檀问枢一眼,一言不发,穿行沙暴,顶着暴烈的狂风而行。
三覆沙漠的沙暴百折不挠地拦着他的去路。
那搅动的黄沙仿佛是天地间的磨盘,永无止尽、一刻不停地翻转着、搅动着,似乎要将中间的一切,不论活的、死的,全都磨成齑粉,散作黄沙,再将后来的一切碾碎。
血肉之躯在这无情的磨盘中单薄得可笑。
季颂危穿过这风沙磨盘,黄沙不曾将他的血肉磨穿,但被他粗暴地提着衣领的檀问枢就惨了,风沙席卷,几乎将他的肩膀磨穿。
血从伤口中涌出来,却在转瞬之间被风沙带走,什么也没剩下。
季颂危浑不在意。
他很清楚檀问枢附身他人的弊端,被附身者的伤势会反过来损伤檀问枢的残魂,而季颂危正是希望檀问枢伤得越重越好。
钱串子在狂乱的沙暴中深深叹息,倘若没有二十多年前的事,这沙暴对他而言根本谈不上威胁,他本该闲庭信步,此刻却要时刻小心。
纯白道袍的边角忽而凝滞了。
巨蛇嘶鸣,在狂风里让人毛骨悚然。
季颂危的眉毛紧紧皱了起来。
东南、正西,两只瀚海魑仿佛察觉了这片沙暴的异样,不约而同地赶了过来,堪堪将他截停。
瀚海魑这样的精怪,对于元婴修士来说是大威胁,但季颂危就算状态不佳也能打发。
然而他多停留一分,就多一分被曲砚浓察觉的可能。
季颂危绝不想在这里见到曲砚浓的那张脸。
他不去看那两只瀚海魑,随手推开沙浪,急速向前穿行,只要将这两只瀚海魑甩开一段距离,再隐匿气息,就不必受其骚扰了。
季颂危眼力、心力都是一流,那两只瀚海魑能有什么行动、何时撞到他身边,他一眼就看得明白,纯白道袍的衣袂与瀚海魑贴面而过,轻盈得没有一点负累,转瞬就要消逝。
然而就在季颂危近乎傲慢地甩开瀚海魑的最后一刻,其中一只瀚海魑不知怎么的向前跌了一跤——黄沙精怪居然也会跌跤?
倘若传出去,简直又是一桩发梦般的传闻。
但这发梦般的事真的发生了,这只瀚海魑向前一跌,张开的巨口恰恰咬住了季颂危的肩头,渗出一点黑血。
季颂危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意外发生。
他受的这点伤根本不算什么,他本该从容中带点恼怒,将这离奇的精怪打成飞灰。
就在此刻,檀问枢动了。
先前黄沙的侵蚀让他血肉模糊,看上去格外凄惨,然而这种皮肉伤对檀问枢的残魂损伤不大,至少他还留有一点余力,在这一刻猛然挣裂了衣衫,从季颂危的手里游走了。
生死一瞬,檀问枢居然爆发出了惊人的实力和勇气,撞进沙暴里,借了一股长风,转眼就不知被吹到哪里去了。
季颂危瞪着手中那一件破布衣衫,在沙暴中久久不能回神。
这世上没有这样的巧合。
他蓦然抬起头。
黄风满地,沙海茫茫,偶尔几缕微光透过罅隙,又被风沙绞得粉碎。
在昏黑的天地间,一道杳冥幽晦的身影与风沙混淆,几缕微光偶尔擦过她的轮廓,又被风沙搅碎,仿佛那道身形也扭曲地融散在狂乱混沌的风沙之中。
这道身影遥遥迢迢,俯瞰着他,也俯瞰着风里被裹挟着带走的人,幽晦不动,早已不像是人的身影,而像是一种超越幻想的可怖存在。
在这混沌世界中,仿佛一个古老幽微的可怖神祇。
冷酷地、玩弄地、无动于衷地默送每个渺小虫豸走上扭曲的命运。
季颂危有一瞬心悸。
但这惊悸很快便消散了,变成了更深的恐惧。
他认出了那道身影,而他本希望这个人永远不要出现在三覆沙漠,更不要在此刻出现在他面前。
至少,应当等到他解决檀问枢之后再出现。
“曲砚浓!”恐慌堆积着,变成了愤怒,季颂危从未在她面前如此不客气,他几乎是冷冷地瞪着她,“你在做什么?”
那道幽微如古老神祇的身影渐渐近了,她身后还跟着另外两道身影。
季颂危的目光触碰到最后那道黑黢黢的身影时,他愣了一下。
曲砚浓平静地望着他。
“我来帮你处理这具魔蜕。”她的言语如流水,在这戈壁中淙淙地流走,转瞬就消散,让人莫名地恐慌。
“哦。”季颂危忽而说不出话了。
但曲砚浓却有话可说。
“这回抓到了檀问枢,还和上次一样,打算交给我吗?”她微微笑着。
她分明是故意的!
方才就是她在出手,是她让瀚海魑多行一步,是她让檀问枢侥幸逃脱,是她故意放走了檀问枢,还偏偏要用这种状似巧合的方式,满含戏谑地俯瞰着每一个被她玩弄在掌心的人!
做了这一切后,她居然还能如此含笑地看着他,说出这种几乎无耻的话。
季颂危感到五脏六腑也像是暴露在风沙之中,被风沙永无止境地搅动。
他知道她想做什么!
明明可以用最粗暴简单的手段达成目的,却偏偏要学着猫捉老鼠,给予人虚无缥缈的希望。将一把刀悬在人的头顶上,偏偏不落下,安然地欣赏着屠刀下的人溃不成军,自取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