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师姐心头微动。
“道友,”她试探着问,“你们要找的人,也叫檀问枢吗?”
骫骳硐外,一架驼车在狂乱的风沙中岿然不动。
瀚海魑化作长蛇之形,张开血盆大口,朝这架朴素的驼车咬来,那张巨口却在合拢的一瞬簌簌地湮灭,化为散沙,在风力云散。
偌大的瀚海魑,转瞬便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倘若有常混三覆沙漠的修士能看见这一幕,只怕连下巴都捡不回来——这天地绝境形成的精怪,虽然朝生暮死,但在它存在的时候,几乎就是三覆沙漠的主宰者,任谁见了都只有逃命的份?
可在这普普通通的驼车面前,瀚海魑居然就这么湮灭了?
如此简单,像是海风吹翻孩童搭建的沙房子。
然而狂风嘶鸣,只有漫漫黄沙为证。
驼车里,有人吃了一嘴沙子,不住地咳嗽。
“仙君,我错了。”申少扬绝望地糊开脸上的黄沙,灰头土脸地说,“我不该提议打瀚海魑的。”
隐匿气息,让瀚海魑无法发现他们,真的挺好的!
他不该嘴贱!
第157章 黄沙三覆(十四)
没有人情愿直面三覆沙漠的沙暴。
如果檀问枢有得选, 他绝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刻离开骫骳硐。
然而就在那群黑衣纱笠的人闯进骫骳硐的那一刻,他心底忽而泛起一阵强烈而无由的不安,这不安迫使他放弃了安逸的骫骳硐, 没头没脑地栽进狂烈的沙暴。
直到沙暴中的第一道狂风迎向他的时候, 檀问枢依然不能确定那些黑衣纱笠的人是否是他的敌人, 他溜得太快,什么也来不及听到,倘若对方的目的和他完全没关系,他的逃窜就显得很愚蠢了。
檀问枢宁愿选择这种愚蠢。
他正是凭借着这种过度敏感的谨慎, 才能在魔域混出一个确定的前程。
早已过气的魔君将自己深深埋进黄沙之中,不断思索着那群黑衣纱笠人的身份。
一行七八人, 全是元婴修士,这种队伍放在哪里都不常见。远在檀问枢的那个时代,这种阵容结伴同行,已足够办成大部分事了。
檀问枢试图罗列五域中有能力凑出七八个元婴修士的势力, 然而他很快发现这根本列不完——拜他倾心培养的好徒弟所赐,如今这个经过山海断流、四分五裂的“五域”, 反倒比山海断流前地脉完整的仙魔两域更养人。
五域中的元婴修士,比仙魔两域的元婴修士加起来还多个四五倍,他挨个去数, 根本数不完。
檀问枢心中再次涌上一抹烦躁。
这感觉由来已久,但从未如此强烈而清晰,在重遇曲砚浓之前,这种感觉只是一根很细的线, 埋在他心底最不起眼的地方,只在偶尔牵动他已化为齑粉的心肠。
他从未想过五域会在一千年内发生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
一千年固然很长,但檀问枢是个魔修, 还是个化神魔修,他的寿命很长,几乎没有任何潜在的威胁,当他断尾求生,藏在枭岳的金鹏殿别址里时,他根本不认为他所熟悉的那个世界会发生多大的变化。
没有了魔门,一样有蝇营狗苟;没有了魔修,一样有你死我活。
他的爱徒亲手铲除了魔门,以为这就是欲望和恩怨的终结,檀问枢只是微笑——多么天真的浮想,像是连阳光也没见过的海上浮沫,天亮就会破碎。
那泡沫或许早就想到自己会破碎,但还是浮出了水面,等待命运将它戳破的那一天。
檀问枢亲手带大的徒弟,承载着与他一脉相传的神魄,曲砚浓不信真情、不信道义、不信任何人,却又偏偏抱有浮想,以自投罗网般的信念去验证她根本不信的东西。
从小就这样,长大了也不改,偏偏她运气还好过那么几次,在最关键的时刻被天命眷顾了,让她不切实际的浮想越发庞大,最后膨胀到整个五域那么大。
当你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泡沫慢慢变大,你就很难不好奇它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又会在什么时候破碎。
檀问枢安闲地、稳操胜券地等待着那一刻。
那时他根本没想到自己一等就是上千年——他还以为一两百年就够了。
再然后……为什么泡沫一直没有破碎呢?
就这样摇摇欲坠、模棱两可、将破未破着,捱过了一千年,这世界似乎什么都没有变,但其实什么都变了!
欲壑难填,恩怨不休,这不假。
你死我活,反目成仇,这也还在。
可是欲壑难填比从前好填、恩怨不休比从前易休,至于你死我活、反目成仇,也比从前更少。
只说方才骫骳硐里的那两拨人吧,彼此忌惮,照面了却连法宝都没掏出来——这可是险地,是绝地,狭路相逢,双方第一反应居然是交流?
换做千余年前,就算是两方仙修狭路相逢,第一反应也是取出法宝试一试对方的手段,至于道义?先确定能制服对方,然后才是道义的用武之地。
倘若骫骳硐里的两拨人有着千余年前的警惕,檀问枢根本就不用逃,他只需寥寥说几句话,就能保证这两拨互不熟悉的人打得不可开交,等到死伤个把人,他再从容地站出来点破误会,这两拨人直到分道扬镳的时候都不会怀疑他。
可是骫骳硐里的上清宗修士,让檀问枢感到没底。
上清宗修士们一来骫骳硐,就把硐子搜了一遍,将三个散修“请”过来,上清宗的修士们自觉很不客气、很不讲道理了,但在檀问枢的眼里,他们客气得几乎离了谱。
三个散修在他们面前根本没有说“不”的权力,他们还好声好气地商量,措辞礼貌,解释得也很多——檀问枢怀疑上清宗是不是天天把自家修士喂毒丹药,把自家弟子都毒傻了?
檀问枢不会承认,但不安如影随形。
一千年,五域变成了他完全不能接受的模样。
可他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变了。
人心欲望还在、恩怨依然不休,这个因浮想而成型的浮沫……为什么就一直没有碎呢?
这不应该的啊!
檀问枢将不安按下。
他蛰伏得太久了,与这尘世有了太多的隔阂,所以才没能理解这泡沫之下的真相,这当然全都怪季颂危,若他没有落到这钱串子的手里,也许早已恢复了当年的实力,何至于蹉跎五六百年?
戈壁的风沙将一切都搅得稀巴烂,毁灭一切的是风和沙,被毁灭的一切也是风和沙。
檀问枢竭尽全力向黄沙下方遁行。
以他现在的实力,根本不敢和沙暴硬撼,瀚海魑一张口,吞下一个他绰绰有余。
然而不知是否是他附身的这个修士实力太差,又或是这风沙远超他的想象,无论檀问枢怎么卖力遁行,顶上的沙暴依然不时卷过他,以几乎要将他撕碎的巨力裹挟他,让他先前的遁行白费,只得重新下潜。
倘若他还是那个化神魔君,何至于如此狼狈?
千百年修行毁于一旦,紧接着又蹉跎千百年,像个被人世抛下的老古董,什么都不理解了,檀问枢不爱细想这个。
可当他不得不像条狗一样狼狈地刨着黄沙,一个劲地往沙里钻,谈不上一点体面和从容的时候,他的悠闲自得便像是泡沫一样,率先破碎了。
黄沙之上,一架驼车在风里不摇不动。
曲砚浓趴在驼车的窗口,饶有兴致地欣赏沙海狗刨。
申少扬伸长了脖子,试图从她留下的缝里窥见窗外的风景,他很好奇是什么样的景致,能让曲仙君如此兴奋。
然而窗外只有昏天黑地和风沙。
“化神修士的神识不是金丹能比的。”祝灵犀在灵犀角里很实在地说,“曲仙君能看见的东西,你肯定看不见。”
申少扬回头看看三个同伴。
祝灵犀三人都规规矩矩地坐在角落里,似乎谁也没像他一样犯傻。
“我感觉檀问枢就在附近,曲仙君也许正在找檀问枢。”戚枫深深疑惑,“但又不是很确定。”
“那你们都不好奇吗?”申少扬纳闷。
“反正什么也看不到,不如选择相信曲仙君。”富泱沉着地说。
申少扬半信半疑地点头。
曲砚浓忽而抬起了搭在窗框上的手,朝驼车外挥动了一下。
申少扬蓦然回头,朝窗外拼命张望。
窗外依旧昏天黑地,只有风沙。
曲仙君刚才到底在做什么呀?
申少扬憋得难受。
他突然回过头。
三个伸长了的脖子,正拼命找缝隙,朝窗外张望。
三张焦急张望的脸对上他的目光,霎时尴尬了起来。
申少扬用目光谴责这三个假正经。
假正经们看天看地。
曲砚浓依然趴在窗边。
“上一次你没看见。”她说。
千年前,她终于晋升化神,将檀问枢撵得像条死狗,她将檀问枢赋予她的一切都如数奉还。
但卫朝荣没看见。
卫朝荣走到她身后。
“我现在看见了。”他说。
迟了一千年,但又偏偏适逢其会,偏偏凑巧。
她没有忘记她的痛苦。
也从未遗忘他。
他看见了。
透过遮天蔽日的风沙,在不远不近的黄沙里,檀问枢如沧海一粟,拼尽全力向黄沙伸出遁行。
然而檀问枢看不到,每当他向下遁行一丈,他下方的黄沙就填补一丈。
无论他遁行到何处,无论他下潜多久,他都始终停留在原先的位置,头顶只覆盖着三丈的黄沙,一寸也不增加。漫卷的狂风行过,时不时就卷过他,将他向长空抛起。
拼尽全力,依然在原地。
“之前卫芳衡问我,戚长羽像谁?那人也像是戚长羽一样,在我面前像条狗吗?”曲砚浓叹口气,“我根本没敢回答她,在檀问枢面前,我才活得像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