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都恨自己妄生无名火。
她没有一点错处,难道要说给她听,叫她生气,又或者让她苦恼为难?他莫名其妙的酸涩恼恨,为什么要让她来负担烦恼?
这无来由的痛苦,只需折磨他自己就可以了。
他真的说不出口。
“真没什么。”卫朝荣喉头缓缓滚动,平静说。
一个人如果能像卫朝荣这样死不开口,再配上一张让人恨不起来的脸,那真就能让人无计可施。
曲砚浓真是恨他属蚌!
她试图思索千年前的自己面对这种情况是怎么做的,然后又想到千年前的自己也是百般困惑,往往心生疑窦,给卫朝荣补上一百八十个歪心眼,最后在警惕和恼火中不欢而散。
真是离谱!
她都已经是天下第一、五域最强、无冕至尊了,怎么还要受他这种气?
曲砚浓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卫朝荣在想什么。
最终她只好沉下脸。
“你要是总这样,我们便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她冷淡地说,想了想,又不是很乐意说“一拍两散”,明明是卫朝荣离谱古怪,凭什么她要为此放过他啊?那她岂不是纯受损?
卫朝荣颊边微微绷紧,轻微地抽搐着。
他深深凝望她,从她紧蹙的眉头,到紧绷的脸颊,宿命般的无力与无望如千年前一般将他淹没。
倘若他开阔豁达,能对她的交游寻常视之;倘若他辩口利舌,能把卑劣贪欲说成情深意重;倘若他无所不能,能在自我和宿命前游刃有余,是否就能逃离这无力?
“别猜忌我。”他的声音绷得很紧,像快要断了的琴弦,僵硬而嘶哑,“我没有坏心。”
不要怀疑他,不要猜忌他。
他会把贪婪藏好。
曲砚浓定定看他。
卫朝荣从前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他总是很明白她的多疑,然而又总是沉默,一言不发。不是神塑,却胜似神塑。
然而她从前也从未追问。
满腹猜疑,总埋在她心底。
去问谁?把猜忌说给人听,难道就能得到真相?
纵有千般许诺,又能信哪一句是真?
她不爱许诺,也不爱听诺言。
瞬息真情,随波逐流,何必空做许诺?
“我不会猜疑你。”她淡淡地说,抬起手,从他额前抚到颊边,拇指按在他的脸颊,凹进一个小圆圈,“也不会丢下你。”
微光烛影里,她恒久许约。
这一瞬息真情,竟有一千年那样长,那就不要再空等散场了吧。
卫朝荣几乎忘记自己的呼吸。
沸涌的魔元蠢蠢欲动,那一颗虚妄的心脏也剧烈地跳动,联翩的妄想攫取他的神智,这荒诞的重逢,是否能有个幻梦般的收场?
魔元几乎要溢出他的躯壳,他下意识地按住胸膛,不令这虚实颠倒的身躯变成诡谲的模样。
于是那妄想又消散了。
“你要小心季颂危。”卫朝荣与她对视,声音寒峭低沉,“人是会变的。”
曲砚浓无言。
根本不用想都知道他根本不是为了这个而不高兴!
她要听的是这个吗?
“人都是会变的。”她说,“我也变了。”
卫朝荣脸颊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
“是么?”他嗓音冷冽,“我只觉你一直都很好,没有一处不好。”
怎么样都好,哪里都好。
季颂危怎么能和她相提并论?
为何要为那人辩解?
曲砚浓隐约摸到一点诀窍。
但她不是很敢相信。
犹疑了片刻,她还是没顺着那个猜想往下说,而是问,“你真觉得我没有变?”
她还以为道心劫给她带来的变化很明显。
至少那道无悲无喜的誓约很明显吧?
卫朝荣凝神望着她。
怎么可能没有?
那变化太明显,早在重逢之前便已显露无疑。
他只是不愿意她把自己和旁人联系在一起说罢了。
“重逢之前,我觉得你变得像个很美妙的梦,离我很远。”卫朝荣轻轻呼出口气,平静地说,“可是重逢之后,我又觉得你很近。”
与千年前恰恰相反。
像是宿命收割前温情给予的一场幻梦。
曲砚浓微微出神。
明明她与夏枕玉、季颂危一样,在道心劫下变得面目全非,明明她在誓约下性情大变,人人都觉得她淡漠到几乎没有人味,他却说他觉得她离他很近。
她想叫他的名字,但最后又忍住了。
“你这个人,真的好奇怪啊。”她说。
再忍他最后一次。
商路在飞行法宝前延伸,终于有了尽头。
“前方霜雪镇,排队入城,飞行法宝一律不得升空。”
曲砚浓从舷窗向外望。
一座既不宏大也不玄奇的城镇在不远处伫立。
霜雪镇从不以雄伟著称,它只是繁华,极致繁华。
像是快要腐败前的花。
曲砚浓沉吟许久。
“其实我变了很多。”她说,“并不都是好的变化,但总归是变了的。”
卫朝荣默不作声,凝神将她的每一个字都听进心里去。
曲砚浓又顿了一下。
“我觉得你最好也要变一下。”她不再迟疑,反倒像是一种笃定的宣告,“我想听你说你的真心话。”
卫朝荣反问,“不好听,也要听吗?”
曲砚浓盯着他看了一会。
“好不好听,取决于我。”她说。
她可以等,但她脾气不好,耐心也有限。
她想要知道的事,就一定要搞明白。
不能任由他自作主张了。
第125章 利辗霜雪(六)
霜雪镇从建立到如今只有二十年。
二十年, 它从平地变为望舒域最繁华的城镇,既非因为它位置得天独厚,也不是有哪位大人物全力扶持。
它的繁荣建立在废墟和焦土之上, 以万里赤地为代价。
二十多年前, 望舒域那场名为玄黄一线天地合的天灾就发生在这里, 从此沃野化为绝地。那片空间坍陷、危机四伏的地方,过去曾两度由戈壁化为桑田,最终又在那场天灾中被黄沙淹没,因此被称为三覆沙漠。
霜雪镇就建在三覆沙漠的边缘, 由修士们自发建成,拒绝四方盟的统领, 成为望舒域最繁华,同时也最混乱的地方。
有人万里迢迢赶到这里,是为了休整之后冒险进入三覆沙漠,寻找当年在那场天灾中丧生的亲友的遗物;有人手头紧, 在三覆沙漠寻找死者遗物,又返回霜雪镇卖出去。
当然, 还有另一种人,在外面过不下去的亡命之徒。
“道友,多谢这一路照拂, 后会有期。”
一架飞行法宝旁,气质干净清澈的韶秀青年风度翩翩地向人道别,走入人群。
刚别过同行者,他的脸色便阴沉了下来。
“你非要到霜雪镇来, 究竟是想做什么?”戚长羽咬牙切齿地说,“如今我已经到了,你总该说明白了吧?”
他身侧无人, 但一道温润的声音吊诡地出现在他脑海里。
“长羽,你是潋潋教出来的孩子,说来也算是我半个徒孙,何必如此对师祖如此如临大敌?要知道,我们碧峡一门,向来最爱护弟子。”这温润的声音在戚长羽的脑海里如流觞曲水,听来十分动人。
戚长羽脸上青筋一下下地跳。
“你这话怎么不和曲砚浓说?”他从齿缝里挤出来一句话。
他被带入戒慎司后,这个声音就出现了,对方自称是曲砚浓从前的魔修师尊檀问枢,要带他逃出戒慎司。
戚长羽那时才意识到,之前附身戚枫的幕后之人并没有逃之夭夭,而是吊诡地潜藏在了他的身上,在毁掉他的名声、地位的同时,居然还想控制他。
如果檀问枢没有附身在戚枫的身上,如果檀问枢没有当众毁掉镇冥关,那一串噩梦般的墙倒众人推根本就不会发生!害得他跌落尘埃、丧失一切,居然还敢附身在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