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长羽恨不得生撕了檀问枢。
然而戒慎司里度日如年,对戚长羽来说如人间炼狱,他的修为被废,只能任人宰割,这样的日子他只熬了两三个月便再也熬不下去了。
无奈之下,戚长羽只得同意了檀问枢的提议,让檀问枢操纵他的身体,逃出了戒慎司,一路来到望舒域。
这期间戚长羽也试探过檀问枢,为何附身在他身上,还要征求他的同意,才能操纵他的身体——难不成当初檀问枢附身戚枫之前,后者居然还傻到同意了吗?
檀问枢只是神秘地一笑。
“附身也有不同的方式。”他这样解释。
戚长羽为这一句话琢磨了一路。
如今身处霜雪镇,檀问枢还在装模作样地摆“师祖”的谱,戚长羽实在恶心难耐。
檀问枢在戚长羽的脑海里慢条斯理地笑了起来。
“她一直是我最引以为傲的弟子,这可不掺假。”他悠悠地说,“固然在道统上有了分歧,然而我的徒弟永远是我的徒弟,改得了魔骨,改不了魔心。长羽,她能走到如今的位置,难道不正说明我这个师尊教的够好吗?”
戚长羽一阵恶心。
然而在这本能般的作呕中,他又感受到一种微妙的、诡异的熟悉感,那种说话的语调与风格,竟好像是从他自己的嘴里扒拉出来的一样!
曲砚浓曾告诉他,他令她想起她的师尊檀问枢,那时戚长羽只觉得奇耻大辱、晴天霹雳,然而有一天他真的遇到了檀问枢,竟惊恐地发觉曲砚浓告诉他的,竟是真的。
戚长羽不愿承认,更不愿去想。
“你到底有什么打算?”他烦躁地问。
檀问枢不答,悠然而笑,“怎么?到如今,还不愿叫我一声师祖么?”
戚长羽恨不得把那张嘴撕烂。
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檀问枢一日驻留在他身体内,戚长羽便一日不敢放松警惕。
他深吸一口气,挤出笑容来,声音和煦清澈,“师祖。”
“好孩子。”檀问枢的声音如清溪流水般淌过,然而戚长羽听了,却觉得一万个可恶,“我如今这个样子,你也应当看明白了,身如浮萍,必须寄托在旁人的身上,还有我那个刁徒儿穷追不舍,成了半个废人。而你呢,修为被废,也被我那个刁徒儿追缉捉拿。咱们师祖孙也算是同病相怜。”
檀问枢还有脸说!
戚长羽的眼睛充了血丝,一时间连呼吸都重了。
他会和檀问枢这种过街老鼠同病相怜,还不都是拜檀问枢所赐?
奈何檀问枢从不知脸是什么东西,依旧侃侃而谈,“好在,师祖已经探查过你的根骨,你是修魔的绝佳好料子,只要你帮师祖做件事,我就把我们碧峡的魔功传给你,亲自指点你。届时修到化神,若能有机缘,击败曲砚浓也不在话下。”
戚长羽是疯了才会信这种鬼话!
他好好的仙修不当,去当早就在五域销声匿迹、人人喊打的魔修?
“碧峡魔功?击败曲砚浓不在话下?”戚长羽彬彬有礼地问,“敢问师祖,是怎么沦落到附身在我身上的?是为了哄徒弟开心么?”
修练魔修功法?打败曲砚浓?
戚长羽做梦都不会做这种没可能的梦。
就凭他?他有自知之明。
檀问枢大感晦气。
这人怎么回事?连美梦都不做,戚长羽干什么坏事、玩弄什么手段啊?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好好当曲砚浓的狗。
“长羽如此妄自菲薄,倒是少了点年轻人的气魄。”檀问枢慢吞吞地说,“千年后的年轻人如此性情,实在叫人有些失望。”
戚长羽假笑。
“师祖十分神勇,不如咱们现在就回知妄宫向曲砚浓讨个公道?”他也一笑春风。
温润笑语对温润笑语。
满腹心机冷箭对满腹心机冷箭。
一片沉默。
无论是檀问枢还是戚长羽,都头一回觉得自己说话的语气,居然那么恶心!
*
“仙君,知梦斋共有九层,底下八层都是市集,只有最顶上一层是常年空置的。”富泱做介绍,“第九层是个拍卖场。”
霜雪镇是望舒域最繁华,也最混乱的地方,而知梦斋第九层的拍卖场,则堪称是霜雪镇最鼎盛,同时也最肆无忌惮的地方。
“当初霜雪镇建立之处,正值季颂危超发清静钞,望舒域怨声载道,又以玄黄一线天地合的幸存者最甚。”在这股怨气之下,人们自发建立了霜雪镇,拒绝四方盟的统辖,如今二十年过去了,四方盟在这里也不过只有几处普通商铺罢了。
四方盟理亏,管不着霜雪镇,而其他宗门更不可能把手伸到望舒域来,建立霜雪镇的元老中也没有什么一言九鼎的人物,霜雪镇就在这过度的自由里,群魔乱舞。
“寻常拍卖场路子再怎么野,也是有限制的,某些来路不正的货品,根本没有机会上拍,甚至带着东西来的人都会被当场摁下,交送给原主。”
如那些大宗门、大世家,个个都与这些拍卖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本身就是拍卖场的半个主人,只需递个话就能守株待兔。
知梦斋炼宝行的拍卖场却非如此。
无论送来什么拍品,只要你敢卖,他们就敢上拍,只会索取更高抽成。至于送拍的人是谁,他们更是完全不在乎,那家缉捕令上的江洋大盗都行。
“知梦斋根本不需要送拍者露脸。”富泱说,“戴着面具去都行。”
说到面具,在场几人都将目光投向同一处。
“什么?我?”申少扬一惊,“我不行的,我戴面具的样子已经人尽皆知了,等于没戴面具。”
“你人尽皆知没关系啊。”富泱规划得很好,“曲仙君既要混入拍卖场,又不能提前泄露身份,那总得有个人作为卖主出面送拍,你就来扮这个幌子好了。”
曲砚浓饶有兴致地看着,也不说话。
申少扬想来想去。
“那你为什么不能去送拍?”他狐疑。
富泱义正言辞,“我是个正经生意人,怎么能沦落到把自己的东西送到拍卖场去卖呢?大家都会怀疑不对劲的,他们都知道我卖东西根本无需来拍卖场。”
好像有点道理。
申少扬半信半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又想不出哪里不对劲。
“我怎么觉得你想坑我?”他嘀咕。
富泱回以真诚的目光,“怎么会呢?申老板,别这么多疑啊。”
曲砚浓大约猜出一点真相。
这种荤素不忌的拍卖场,大约会有一点上古遗风,更别提知梦斋的主人疑似檀问枢这个老牌魔君,拍卖场的规矩,大概和她从前当魔修时无限靠拢。
对于来历不明的各方来客,拍卖场自有一套下马威。
富泱作为掮客陪同,还是作为卖主上门,所受到的待遇可是截然不同的。
这个沉重的“见面礼”,就这样被他很有友谊地转赠给了申少扬。
曲仙君一向对热闹来者不拒,“一起去吧。”
但,“这次就由申少扬做卖主,我们都是他的随从,陪他一起去。”
申少扬差点跳起来,“你们?是……我的随从?”
仙君,这比之前叫“檀师姐”更夸张了啊喂!
卫朝荣已利落起身。
“不是吧,前辈?”申少扬声调都变了。
卫朝荣已跟在曲砚浓身后出了门。
曲砚浓不是很想搭理这人。
每次被她问到关键问题,他都只会装哑巴,再用一副很沉默的模样凝望她,似乎有无限浓愁隐痛。
她懒得说话,又懒得看他,卫朝荣默默无言许久,没话找话,“知梦斋若是檀问枢所建,那拍卖场的规矩应当与魔域相差仿佛。”
语调寒峭低沉,仿佛认真分析的样子。
曲砚浓不感兴趣地哼了一声,“嗯。”
卫朝荣默然。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她的神情。
“檀问枢能活下来,定然与季颂危有关系,这知梦斋只怕也是季颂危的别产。”他沉肃说着,然而心里想的与檀问枢、季颂危没有一点关系,目光一直留在她脸上,“霜雪镇厌恶季颂危,不让四方盟插手,实际上也只是让季颂危换了个方式插手罢了。”
曲砚浓又兴致缺缺地敷衍,“哦。”
卫朝荣顿了顿。
“檀问枢虽然可能会出卖季颂危,但他的话也不可信。”他又沉声说,“他为人诡诈,不知藏了几手。”
曲砚浓这回连敷衍都欠奉。
她连余光也不奉送,只留给他一个决然冷漠的侧脸。
卫朝荣彻底失了话头。
他眉头不知不觉地蹙了起来,嘴唇微动,却不知再说什么,又闭拢。
曲砚浓不露辞色地等着。
“我——”
“贵客登门!”
一声热情洋溢的招呼。
知梦斋门前人潮涌动,宾客如云,堂倌游走在门里门外,最终窜到他们面前,笑容可掬。
“贵客是要寻宝,还是来送拍?”
曲砚浓蹙眉就想把人打发了。
她急着听卫朝荣打开蚌壳说真话呢。
然而堂倌格外有眼色,又为免太热情,抢着说,“倘若只是得闲来逛逛,不妨去三楼看一看,今日三楼有件罕物,是当初曲砚浓和钱串子化干戈为玉帛、结为至交的信物呢。”
曲砚浓一下被说懵了:她什么时候和钱串子结为至交过?
她和季颂危真不熟!
还没等她说话,身侧的人忽地一声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