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出现在鸾谷的那道虚空裂缝。
如此熟练,随便来两个人就能引来虚空裂缝,背后之人甚至都不必到场。
檀问枢或者季颂危到底想干什么?
“钱串子这些年都挺收敛的。”富泱熟练地把灵石放进催动法宝的禁制里,“我之前听我表姐说过,在玄黄一线天地合之前,钱串子时不时会仗着自己修为高、谁也揍不了他,强迫别人和他做生意。”
“这不是强买强卖吗?”申少扬十分震撼,“你们就都忍着?”
富泱耸耸肩,“他是化神修士,我们能怎么办?”
季颂危说要用清静钞,四方盟就只能用清静钞,整个望舒域都在四方盟的掌控之下,所以望舒域也得跟着用清静钞,望舒域又是五域最大的流通市场,于是五域也跟着望舒域用清静钞。
玄黄一线天地合之后超发清静钞,不过是让整个五域都看清了望舒域所看清的东西罢了。
再后来,曲砚浓和夏枕玉联手暴揍季颂危,拿走了清静钞,季颂危才慢慢消停,二十多年来安静许多,起码是望舒域能忍受的样子了。
曲砚浓听得又挑眉。
“强买强卖?”她问,“他是怎么强迫别人和他做生意的?”
把刀架在别人脖子上,如果对方不买他东西就杀对方全家的那种?
富泱赶紧摇头。
如果季颂危这么做的话,大家对他的评价就不是一声“钱串子”,而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了,向曲仙君请愿诛杀魔佞季颂危的人能从阆风苑排到霜雪镇。
“钱串子做事还是有底线的。”富泱艰难地说。
在此之前,他万万没想到“有底线”这种评价竟能和季颂危联系在一起。
“所以他怎么做的?”曲砚浓追问。
富泱不知道曲仙君为什么对这个问题这么感兴趣,难道是要为望舒域的修士们做主?
他迟疑了一下,“我出生晚,没有亲身经历过,只是听别人说过,钱串子不会自己动手,但会利用四方盟,截断别人其他的货源或者财路,令人走投无路,只能同他做生意。”
季颂危自己是不太出面的,事情都是以四方盟的名义进行的,但五域人不都是傻子,也许看不明白究竟是谁在干这种事,但季颂危有没有去管大家是看得很明白的。
这种事发生得多了,知情者也就多了,于是季颂危的名声也就烂了。
曲砚浓若有所思。
“截断别人其他的货源或者财路,令人走投无路,只能同他做生意”。
这招数,听起来怎么有点耳熟呢?
镇冥关的镇石最初是在望舒域买的,直到季颂危超发清静钞、被五域共同鄙夷之后,戚长羽利用这种情绪,中断了从望舒域购买镇石的交易,改为购买山海域的镇石。
——算不算是从季颂危口袋里劫走了一笔大生意?
檀问枢莫名其妙地出现在镇冥关,附身于戚长羽的侄子戚枫身上,在诸天宝鉴的映照下,明知有无数修士在观看,却大张旗鼓地毁坏了镇冥关。
这种行为对檀问枢来说没有任何好处,只会引来她的注意,给他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从前她一直在揣测檀问枢的目的,现在却有了个古怪的猜想。
——她把戚长羽投入戒慎司前的最后一面,戚长羽好像向她汇报过,他已经重新接触四方盟,准备从四方盟购入镇石了?
当年主张换镇石的戚长羽因为檀问枢附身戚枫时的言论,而被山海域厌弃,山海域的镇石也因镇冥关的毁坏而被打上劣等品的头衔。如此一来,沧海阁唯一的选择就是换回望舒域的镇石。
她从前没往这处想过,因为在她心里,季颂危虽然很离谱,但总归还是有点底线的,至少不会在明知她脾气不好的情况下,再做些吃力不讨好、会被她报复的事。
但……
如果事情的真相,真的就是她所猜想的这样离谱呢?
这样小的一件事,这样没有意义的原因。镇石的生意固然很大,但对于季颂危来说也不是什么巨额财富。他早就是化神修士了,他应有尽有。
就为了这个?可能吗?
曲砚浓感到出离的荒诞。
“他能做出在天灾后超发清静钞的事,便已不能用常理来推断他了。”卫朝荣静静听了许久,缓缓说,“二十多年前,你能理解吗?”
曲砚浓沉默。
“但我总觉得他不该是这样的人。”她说,“纵然他贪婪,爱财如命,但我一直觉得他是个聪明人。”
卫朝荣顿了一下。
他不动声色地问,“季颂危超发清静钞,你还觉得他是个聪明人?”
曲砚浓深思许久,最后毅然说,“是。”
这两件事听起来都很疯很蠢很自以为是,但她总觉得是不一样的。
可她说不出那微妙的差别在哪里。
卫朝荣目光沉沉,许久不言。
“你和季颂危很熟?”他忽然问。
第124章 利辗霜雪(五)
这问题还挺难回答的。
曲砚浓被他问住了, 顾自琢磨了好一会儿。
“谈不上很熟。”她说,“从前打过一些交道,对他这人还算了解。”
曲砚浓沉吟, “至少, 我对千年前的他略有了解。”
在季颂危深陷道心劫之前, 她自诩对这人是有点了解的。
卫朝荣却沉默一瞬。
“千年前,你们还打过交道?”他语气平常,仿佛闲谈,“是在联手诛杀魔门修士的时候认识的吗?”
“不是。”曲砚浓断然否定, “我转修仙途、再次元婴后,就认识他了。”
卫朝荣眉目沉凝。
“元婴?”他简短地问。
曲砚浓颔首。
“在一处上古洞府遇见的, 他当时有几个散修同伴,但实力参差不齐,想邀请我和他们一起进洞府,我拒绝了。”她说, “后来又在洞府里遇见了,抢了他们一株灵草。”
当年抢来的究竟是什么灵草, 她早已记不清了,但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后来再遇上,总归也是有时联手, 有时争斗。”曲砚浓想了想,补充,“我说他心眼多、是个聪明人,就是从那时开始留下的印象。”
卫朝荣不再问了。
他缄默无言地坐着, 好像又成了一尊青石神塑,冷冷的、沉沉的。
曲砚浓看他一会儿。
“但我总是能赢。”她语气淡淡的,“虽然他这人心眼很多, 但算计不了我。”
卫朝荣依然闷声不吭。
他缓缓点头,沉闷地“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曲砚浓蹙起眉头。
一股名为“你在想什么”的困惑时隔千年重新回到她的心头,放在一千年前能让她心里生出一千种猜忌,现在也依然让她感到烦躁。
无论何年何月,她总是不明白卫朝荣的沉默背后到底是什么。
她从来不是委屈自己的人,“你怎么了?”
卫朝荣却没看她,目光偏向别处,目视远方,神色看不出什么异常,依旧如平常般沉冷。
“嗯。”他又嗯了一声。
曲砚浓看他这副样子就恼火。
她已很多年没这么恼火过,几乎没什么事能让她恼火。
“转过来。”她蓦然伸出手,扼住卫朝荣的下颚,将他的脸掰了过来,神色比他更冷,“说话。”
卫朝荣哪拗得过她?她这人向来唯我独尊,脾气大得很,硬要和她拗,指不定脖子都给她掰断了。没人比他更懂她的脾气。
他只好从善如流地顺着她的力道将脸转了回去。
曲砚浓目光灼灼瞪着他。
卫朝荣于是又成了锯了嘴的葫芦。
“没什么。”他最终说。
他知道曲砚浓想听他的想法,可他真的说不出口。
难道要说,他听到她提起季颂危的口吻时,心里很不是滋味?
曲砚浓说她和季颂危不熟,但凭她语气中的笃定和熟稔,就算他们不熟,曲砚浓对季颂危的了解和关注也绝非寻常。
倒不如说,倘若曲砚浓和季颂危打过的交道很少,反倒更叫他骨鲠在喉,欲咽不得。因为那岂非意味着曲砚浓与季颂危有无需多少交集便能笃定对方真性的冥冥般的默契?
旁观者清,卫朝荣看得很明白,曲砚浓对季颂危看似不屑,实际上是认可后者的。她这人眼界很高,能让她认可的人其实不多。
这样的冥冥默契、这样的隐秘认可,为何旁人也能拥有呢?
这固然是自寻烦恼,可他心里总是忍不住泛起一股难耐的恶意嫉恨,把他如今已不真实却似乎还存在的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他要用尽全部力气才能将它藏在深处,不许它见光。
更何况,季颂危与她初遇的情形,又与他和她第一次正式相见时何其相似?同样是在上古洞府外,同样是示好被她拒绝,同样是针锋相对。
他始终求之不得、心存感激的经历,为何还能有人如此得天眷顾地拥有?
卫朝荣一想到这些,便再也无法沉下心去想那些“只要她过得好就够了”“粉身碎骨换她天地广阔心自由,别无所求”的美好心愿,而是卑劣地想要拥有她的全部目光,想要她再高傲一点,眼里只有他一个人,别去注意那阿猫阿狗。
他总以为自己爱她爱得一无所求,可却又总要忍受那难以克制的贪婪。
怎么说给她听?
说他嫉妒得发疯,恨不得季颂危就此消失在人间?
就因为她对季颂危有点了解?就因为她认可季颂危?就因为她和季颂危是在某个上古洞府外遇见的?
没有道理,不知所谓,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