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面前说他的人生是个错误,不好吧?”她语气很寡淡,但莫名蕴含着震慑。
那震慑若隐若现,公孙锦几乎以为那是个错觉,却下意识地沉默了一瞬。
曲砚浓淡淡地收回了目光。
“牧山是什么时候异军突起的?”她问公孙锦,“一定有个确切的开始。”
数百年前,她将卫芳衡带回知妄宫的时候,牧山还是半死不活的样子,她是真的很少爱屋及乌,对牧山的态度淡淡的,与路人没什么差别。
公孙锦被她的追问迫得只能沉默。
“四百年之前。”她不得不实话实说,“不知是不是因为刚丢了一尊祖师神塑,以至于牧山上下同仇敌忾,决心踔厉奋发,以雪前耻,总之自那之后,牧山便飞速壮大起来。”
牧山的崛起与神塑丢失几乎是同时发生的。
曲砚浓并不意外。
“是先有崛起之势,还是先有广塑神塑?”她问。
公孙锦从这问题中琢磨到一丝不祥的意味,警告般说,“时隔数百年,没人知道这么细,但我们牧山可没穷到那个份上,不会把心思打到祖师神塑上,倘若你们敢随意扣帽子,牧山这次可不会善罢甘休。”
从曲砚浓的问题看,牧山崛起与神塑丢失这两件事的关系实在很大,而且很容易关联到一种卑劣的揣度——当时处境一般的牧山宗为什么忽然生出了重塑神塑的主意?为什么神塑那么巧合地丢失了,没有一个人能提供有用的萧索?
为什么牧山偏偏在那时崛起了?
不会是……牧山监守自盗,把祖师神塑拿去卖了钱吧?
公孙锦绝不会承认这种可能,即使她和牧山的前辈们也无法合理地解释数百年前的崛起。
曲砚浓也不追问。
“那尊失窃的神塑在哪里?”她问。
公孙锦微微愣了一下,似乎是想不明白话题为何跳跃得这样快,“就在这里,离这尊神塑不远。”
她伸手比划了一下,圈出与卫朝荣的神塑遥遥并肩的位置,“这两尊神塑离得最近,倒像是共享了一片位置。”
“既然这样特别,你们也没查出失窃的神塑刻了谁?”曲砚浓问。
公孙锦脸颊微微发烫。
牧山后人甚至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两尊神塑会离得这样近,像是有人早就想好了其中有一尊会被人盗走一样。
如果说两座神塑并肩的位置意味着神塑对应人物的关系更为亲密……卫祖师也没有道侣啊?
曲砚浓不错眼地望着遥远处。
那里草木青青,枝繁叶茂,但总有一片空地白茫茫、空荡荡。
很多年前,那里有一尊神塑。
“原来是我。”她喃喃地说。
公孙锦皱眉,只当是呓语,“什么?”
曲砚浓没有回答。
她望着眼前的神塑出神。
卫朝荣栩栩如生的神塑、牧山史上诡异的突然崛起、找不到痕迹的被盗之塑、并肩对望的两尊神塑……
这一切看似扑朔迷离,其实只要构建一个常人不会构建的猜测就足够解释。
是她。
是名满天下的曲仙君引导了牧山大塑神塑,为牧山提供了足以崛起的机缘和资源,塑成他栩栩如生面容,又神不知鬼不觉地盗走与他并肩的那尊神塑。
于是牧山数百年未解的疑问也迎刃而解:
那尊被盗的神塑,是她亲手塑成的,塑的不是别人,是她自己。
除了她自己,她怎么会让旁人和他站在一起?
可这解答又引出另一个更深的疑问:
她要这神塑有什么用?
第74章 雪顶听钟(十二)
“我听说夏枕玉……仙君会来?”曲砚浓问。
这世上, 除了抹去记忆前的曲砚浓,最了解这神塑作用、了解她计划的人,一定是夏枕玉。既然夏枕玉会来牧山, 她正好问个究竟。
谁知原本态度还算配合的公孙锦突然臭了脸。
“你真是明知故问。”她冷笑, 表情臭得不能更臭, “夏仙君究竟还来不来谒清都,你们鸾谷不是最清楚吗?”
听这话的意思,夏枕玉竟然又不来牧山了?
曲砚浓微微诧异。
“化神修士来谒清都这样的大事,你们竟没商量好就说出去了?”她问。
公孙锦的眼神活像是要把她一剖两半。
“谁能比得过你们鸾谷的手段?”她说。
这么说来, 夏枕玉真的不打算来谒清都了,而且是出于鸾谷的游说, 搅进两脉的明争暗斗中了。
曲砚浓愕然:“夏……仙君还会耍人?”
既然已经和其中一方约好了,夏枕玉就不会临时反悔,无论谁来游说、用什么理由都一样。让曲砚浓相信夏枕玉会因鸾谷与牧山的龃龉而毁诺,不如让她相信夏枕玉死了更容易。
只要还活着, 夏枕玉爬也会爬来牧山履行诺言。
公孙锦冷冷地望着她。
曲砚浓头一回产生了事态不在掌控之中的茫然。
她与夏枕玉当然是很熟的,熟到连化解道心劫的后手也能交给后者, 因为她太了解夏枕玉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是个道德比命还要至高、永远律己严于律人的古板仙修,上清宗写进经义里的种种至理都是她画给自己的重重枷锁。
谁都不该相信一个魔修,也不该相信一个奸商, 但永远都可以相信一个圣徒——当世三个化神修士中,有人曾经尔虞我诈,有人如今机关算尽,只有夏枕玉经过、见过, 没有一刻有负道义。
曲砚浓不由问,“你见过她吗?”
公孙锦反问,“见没见过又怎么样?”
曲砚浓当真想了一想。
“眼见为实。”她说, “你见过她,就会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
公孙锦觉得檀潋的口吻说不出的怪,不似在形容一位地位崇高的仙君,更像是在谈论一个熟识的故交。
这感觉一如惊雷,骤然划过她的心田。
第一眼见,她就在檀潋的身上感受到如渊似海的感觉,若隐若现,她费力探查,那感觉反倒又消失了。
她抛之脑后,但并没有遗忘,这一刻又被她捡起。
“檀潋”的身份一定大有来头,而且她根本没有试图掩饰这一点,就像个游山玩水的旅人,即使走进荒山野径,也没打算融入猎户樵人。
公孙锦努力回想獬豸堂那些声名在外的元婴修士们,试图将“檀潋”与那些传闻对应上,从“檀潋”的话中,她能推测出对方的真实修为绝非金丹,而且与夏枕玉很熟。
可上清宗千万年传承,最不缺的就是韬光养晦的前辈高人,公孙锦认识的又能有多少个?
她很快放弃了这近乎不可能的事,用复杂的眼神望着曲砚浓,语气却还是有点僵硬,“亲眼所见又怎么样?你怎么知道你所看见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曲砚浓却从这话里听出了动摇。
看来公孙锦真的见过夏枕玉,并且也赞成她的观点、认为夏枕玉应当是个一诺千金、决不辜负的人,但这观念又被夏枕玉突然的毁诺彻底打碎了。
“夏枕玉从前来过牧山吗?”她敏锐地追问。
公孙锦对夏枕玉和鸾谷的怨恨被她先前三言两语短暂地拨弄淡了,心旌摇曳下,对她乘胜追击的问询答得很痛快,“从前来得不多,几十年来一次,但最近几十年里,每隔三五年都会在牧山见到夏仙君,只是从不抛头露面,除了牧山自己人,谁也不知道她在这里。”
对于曲砚浓和夏枕玉这种寿命远超千载的化神修士来说,三五年就如傍晚的海浪,一重散了,一重又冲上来,永远没个停。他们的时间往往是以百年为计。
夏枕玉三年五载地来到牧山,连年纪不大的公孙锦都认识她,其匪夷所思程度就像是久经风霜的渔民忽然爱上了一道道巨浪。
曲砚浓问,“她在牧山有没有做过什么奇怪的事?”
这问题本身就显得很奇怪——作为上清宗化神修士,夏枕玉能做什么奇怪的事?就算真的有那么一两件,公孙锦又凭什么告诉她?
可旁敲侧击的影响仍在作用,公孙锦微微犹豫了一下,说出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的感受,“我感觉夏枕玉仙君最奇怪的地方,就是她自己。”
曲砚浓讶异般微微挑眉。
“她很内敛,仙骨内蕴,出尘但不渺远,大隐隐于市,任谁见了她都不会怀疑她化神修士的身份。”公孙锦说,“可我总是觉得她不像个活人。”
这恐怕是夏枕玉第一次被自家弟子评价为“不像活人”,也是曲砚浓第一回听别人这么形容夏枕玉。
“夏仙君给我的感觉,就像是这尊神塑。”公孙锦指了指面前的神塑,“仿佛是一尊神塑活过来了一样。”
曲砚浓眼神微凝。
远处山谷中有鹰羽毛般细碎的风,倒吹上青山,落在公孙锦的耳畔,她若有所觉,如梦初醒,回首望了谷底一眼,自知失言,又恢复了先前那副冷着脸的模样,“我就知道这么多,你还有什么问题就自己去查吧。”
曲砚浓不说话,只是用思索的目光望着她。
公孙锦自知先前的话有毁谤化神的嫌疑,只是那种想法压在她心底太久,从来不曾说给旁人听,憋得慌,这次不知怎么就没忍住开了口。
如今被“檀潋”审视打量,她顿感后悔,只可惜说出口的话如覆水难收。
“我还有正事要做。”公孙锦的脾气从来不好,但她也只会用脾气不好来掩饰复杂的心绪,除了冰冷脸色和呛人言语,她没有别的面具,她永远也学不会那些若无其事的伪装,“失陪。”
曲砚浓也没拦,看着公孙锦绕过她,忽而开口,“你腰上别的那把骨刃品质不错,是你新得的法宝吗?”
前两天见面的时候,公孙锦还不曾佩戴这把骨刃。
公孙锦脚步微顿。
她垂头看了看自己腰间的骨刃,又抬头,出人意料地承认,“是啊。”
“这是我准备了三年的法宝,”公孙锦说这话时,生而便略显凶狠的眼睛完全睁开,定定看着檀潋,如在盯视每一个鸾谷弟子,“你们看着吧,我会用这把骨刃亲手击败英婸!”
她顺着山风跳下青山,细碎的金沙在风里飘散。
曲砚浓立在青山云岫间,垂眸俯瞰那细碎金沙消失不见。
半晌,她才平铺直叙般吐露出两个字,“半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