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叶鸢前所未见的复杂术法,她情不自禁地打开天目,以双眼跟随着灵气在法诀中的流转。
叶鸢看过千年后慈清宗的最后一个传承者阮芸施慈清诀,此时再见到华霖仙君施慈清诀,才发觉其间悬殊,宛如一粟沧海……若非亲眼所见,她也不会相信这汪洋般的甘霖奔涌向后世,竟然只剩下了垂死的水滴。
但在当下的一瞬,来自慈清诀的玄妙之力依然不容置疑。
广袤的灵流有力地裹住叶鸢的神魂,将强大而慈爱的力量注入其中,叶鸢的神魂化作华霖掌中凝实的一团白光,华霖接着将这团白光递给辛竹。
辛竹以双手捧过这团神魂,送入一具美貌女性人偶的神台处。
“我知道你们想干什么了。”被装进人偶的叶鸢产生了仿佛被硬生生塞进箱子的不适感,本能地挣扎起来,“但这只是白费功夫,人偶毕竟只是死物……”
辛竹听不见叶鸢的话,但她看见白光剧烈闪烁,那具少女人偶很快自胸口出现裂纹,眨眼间就碎成齑粉。她紧抿着唇,一次又一次地将光团放进不同的人偶体内,却没有一具人偶能够真正容纳这团新死的神魂。
狂怒陡然席卷了辛竹,但她的头脑并没有就此被愤怒蒙蔽,作为当世顶尖修士的辛竹凭借她的敏锐双眼穿透了这熊熊烈火,看到的是在这天道之下,不可僭越的边界。
她感到心中的怒火烧得更加炽烈,但她的头脑却愈发冷静明晰起来。
“即使人偶的构造与人体别无二致,也无法令神魂复生,或许是因为经脉、气穴与神台都不是它的归处。”辛竹低声自语着,“那么神魂的归处是哪儿?对了,神魂的归处应当是——”
她猛地抬起头来:“华霖!”
不等她唤第二声,华霖已经提步走到了她身边,如以往那样微微低身,作倾听之姿。这是他们作为老友的默契。
“华霖,我需要你助我护住这孩子的神魂,令它在我施术时不至于溃散。”
“辛竹,你想怎样做?”
“我要将这神魂送往它该去的地方。”
辛竹拢住白光,身周灵气受到牵引,缓缓形成一处涡流,流露出狂暴汹涌的前兆。
华霖的灵气随后加入,如甘霖般抚平辛竹术法中的躁动之处,使其逐渐平稳。
辛竹深吸一口气,转而收拢起这庞然的术式和灵气,将其压缩再压缩,直至成为一枚奇点。
这枚奇点是极大也是极小,是极重也是极轻,它犹如一枚卵,孕育着原初的混沌,又具有非凡的稳定。
这不是此间应有之物,在它诞生之时空中便卷起阴云,暗雷在云层间滚动,来自天外的威压和杀意正在飞快地逼近,辛竹至此已接近力竭,在双眼映出天上的电光时,她却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她知道自己已经触碰到了那条不容侵犯的法则。
辛竹用最后的力气将奇点送进那凡人孩子的神魂之中。
“如果它没有归处,我就给它造一个归处!”
辛竹的声音随着这枚奇点在叶鸢的神魂中轰然炸裂,叶鸢骤然被拽向了不可知的黑洞之中。
她仿佛在一瞬间穿过了一条极其幽深和漫长的隧道,等她能够感知周围的环境时,才发觉自己已身处于无边寰宇里。
叶鸢立刻认出了这里是冥想宇宙,她之前正从此处来,而且乘着一条巨大无比的云舟……
黑暗中忽然响起一道声音:“这里当然没有云舟,不过一叶扁舟耳,因为你仍在我的梦中。”
随着这道声音,有人点起一盏小小的舟灯,叶鸢顺着光望去,看见了倚在船头的青衫书生。
“葛仲兰。”
叶鸢笃定地说出他的名字,紧接着举起了剑。
那书生却微笑起来:“何时不能提剑呢,不如先随我做完这场梦罢。”
叶鸢想了想,暂且收起武器,在小船的另一端坐下:“你后来又在人世流毒千年,想必辛竹和华霖将你救活了。”
葛仲兰懒声道:“正是如此。”
“他们到底是怎样做的?”
面对叶鸢的追问,葛仲兰发出一声幽幽长叹,接着舟火落在船头,书生站起身来,慢慢地摇起橹。
“叶鸢,你知道什么是‘死’么?”
小船在静谧夜河中缓缓漂流,叶鸢在小船上偏过头思考,试探着回答道:“‘死’是……神魂溃散之时?”
“非也,这不过是亡者的腐朽罢了。”葛仲兰回答道,“‘死’比那要更早些。”
“那就是身死之时?”
“这又太早了。”青衫书生笑道,“叶鸢,‘死’是冥想境湮灭的时刻。”
这个答案让叶鸢愣了一下,但她仔细思索,渐渐体味到了其中真意。
“若冥想境破碎,不仅多年修炼得来的灵气将逸散于天地,就连修士行走人间积聚的因缘忆绪都会灰飞烟灭,这的确称得上是真正的‘死’。”叶鸢说,“如此讲来,我原来是不算死过的,至于你……”
葛仲兰笑着将话接过:“我却的确是死了。”
他抬起手中折扇,遥遥指向远端,叶鸢的目光顺着他的指向越过迢迢夜色,恰恰捕捉到了一颗星辰陨落的刹那。
那颗星星绽放出强光,在剧烈的无声中抵达粉碎的终点。光芒过后,原处只余下一丛磷粉般的红色微尘。
那些微尘在虚空中飞舞,聚集成一条流淌的光带,光带落入夜色的长河,顺流而下。
葛仲兰倾下身,将腕子浸入河中,用手中的折扇将光带舀起,红色光点在扇面上涂开,化成一幅流动的山水。
他的手指拂过扇面的光辉:“你看,陨落之后,冥想境本该变作一捧尘埃……”
“但你仍在这里,甚至能将我拖进一场漫长的梦。”叶鸢的语气中没有犹疑,“无恒邪尊——辛竹和华霖为你重造了一座冥想境,这才是你复活的原因。”
她的答案是一把斩断木偶悬丝的利刃,令这副宏大布景中的一切都瞬间陷入停滞。
葛仲兰慢慢转过脸来,暗不透光的眼睛像两团洇散的墨点。
他的脸上忽而浮现了一个大得古怪的笑容,仿佛人偶光滑的面部被草率地划了一刀,刻上一张诡异粗陋的笑脸。
“你说对了,但还不够对。”葛仲兰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叶鸢,“我的冥想境并非‘重造’,我也不是‘复活’。无恒邪尊其实是个疯子,华霖仙君也不遑多让,他们撕扯下自己的灵气和的冥想境碎片创造了一个新的冥想境,这才让我的残魂得以新生。”
他将船橹抛进河中,一步一步向叶鸢走来。
“他们竟然窃取了上天的创生之能,以至于在这片理应由天道完全掌控的地方,出现了一个不可控的异物。”
在他逼近到半臂之外时,叶鸢执剑起身,与之对视。
但葛仲兰却停了下来,轻声说道:“这正是无恒邪尊和华霖仙君被天道处以极刑的原因。”
“我曾亲眼目睹无恒邪尊和华霖仙君双双飞升!”叶鸢不禁高喊道,“葛仲兰!飞升之人究竟去往何处?他们究竟会遭遇什么?!”
“飞升是天道最大的谎言。”葛仲兰的面孔不断地变幻扭曲着,那双空洞的眼睛竟然真的如被冲刷的墨渍那样流淌下来,在他的脸上留下两道泪痕般的漆黑印记,“世间修士自以为飞升便是跳出桎梏,却不知无论飞升与否,自己所能去的终归只有一处。”
葛仲兰的双眼流到折扇上,脏污了洁净的扇面,但他的溶解还在继续,墨点如雨落下,啪嗒啪嗒地击打着扇柄、扇骨、扇面……终于那把折扇完全被黑色的污泥裹住,委顿在叶鸢脚边。
葛仲兰失真的声音在叶鸢耳边响起:“叶鸢,我送你亲眼去看世间万物的下场。”
他的话音落下,原本平稳的小舟仿佛忽然冲出悬崖,向某处急坠而去,叶鸢也在这时看清楚了此前托起小舟的“河水”——那是无数冥想境的尸骸堆积而成的血河。
此时的寰宇扭曲成了一只漏斗,将万物都倾倒向虚空中心,叶鸢在无边无际的血水簇拥中疯狂下坠,只觉得越是下落,神魂越是滚烫欲燃。她努力地越过满目沸腾的猩红向深处望去,终于直面了这个世界的终点。
祂就在那里。
祂是造物主,是主宰者,是一切能量的聚合。祂的伟力超过了人类所能构想的范畴,于是生存在祂掌中的人类依据头顶看见的浩瀚一角,将其命名为“天道”。
天道不曾在人间现身,但在冥想宇宙的维度,叶鸢看见了祂的真容……不,对于个体而言,祂的本质依然不可理解,叶鸢所看到的,不过是天道展露出的一种形态而已。
叶鸢眺望着祂,在脑海中找到了一个词来形容那样一个极度炽热和明亮的存在。
——太阳。
祂是黑暗中最巨大的恒星,是宇宙的炉心,无数死去的冥想境流向这里,源源不断地为祂的光与热加薪添柴。
而现在叶鸢也向祂滑落,这股引力极度强大,无可抵抗,但奇异的是叶鸢心中竟然没有丝毫恐惧。她越是靠近那恒星般的存在,越能够感受到祂的崇高,天道的每一次呼吸、心跳和脉动都是对她的呼唤。在祂的轻声细语下,叶鸢忘怀了所有,她仿佛成了一颗沉甸甸地悬于枝头的果实,在历经过阳光雨露后变得饱满成熟,如今终于来到了丰收的时节,果实马上要从枝头落下,用自己的甜蜜去回馈慈母般的土地。
叶鸢还在下落,她已经非常接近炉心的火舌。在未曾察觉的时候,她的形体也如葛仲兰一样在溶解,但她仍然沉浸在喜悦之中,笃信着自己正在经历的就是梦寐以求的一切,无数修士耗费一生去追求自身的道,渴求天梯为他们而开,现在的叶鸢马上就会得到这些,飞升就在她的眼前……
叶鸢彻底融化了,她马上要流入血河之中,和冥想境的骸骨混为一体,可是在她涣散的身体之中,还有一样东西仍然保持着自己的坚硬和锐利。
那就是叶鸢的剑。
这时,她最重要的一部分——也许是她的心,也有可能是她的眼睛——流淌到了剑刃上,于是刺骨的冰冷瞬间将她的理智唤醒。
……飞升。
叶鸢咀嚼着这个词,几乎能尝到血的味道。
她还没有把自己的道走到终极,但她知道,那尽头绝不会是飞升。
天道察觉自己无法再欺瞒她,索性露出了真实面目,祂如蜃虫那样伸出触角,将叶鸢拽进炉心。龙骨剑令叶鸢保持着清醒,因此她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被一点点碾碎的过程。
叶鸢不知道此前的飞升者是否也经历过这种痛苦,又或者是在虚假的美梦中消失得无知无觉,没有人可以回答她的疑问,因为那些灵魂已无一例外地奔赴了毁灭,他们的人格、经历和道心都不复存在,沦为了天道的一部分肌体。
在这个时刻,叶鸢脑海中忽然不合时宜地浮现了一个寂然而洁白的身影。
“我竟想将你推向此处吗?”
叶鸢喃喃自语着,说不清心中感受到的情愫是懊悔还是庆幸,这时她看见血海中隐隐走来了一个燃烧的人影,那人影看不清身形和面容,模糊得如同濒死的幻觉。
叶鸢的确将其当做了自己的幻觉,因此当他走近时,叶鸢碰触他被火舌舔舐的脸颊,不禁对他吐露出尚未向那人倾诉的真心。
“我很抱歉。”叶鸢说,“思……”
在将要说出剑君的名字时,叶鸢忽然看到了来人掩藏在火焰后的金色龙目。
那双龙目中有光在明灭。
“幸而龙骨令我在这里找到你。”云不期说,“叶鸢,我带你出去。”
第65章 潇风晦雨 他们不会是要借机私奔吧!……
虽然经历了一些波折, 从东明山出发的云舟还是在约定时日内顺利到达了目的地南津。
他们降落时,渡口已经泊了许多大船, 叶鸢依据姓名归属将原本滞留于东明的修士送还给各自的宗门,然后一个个地将点名册上的名字勾销。
忙碌的半日过后,名册已被划去大半,剩余的名字有些来自小宗门,因门中的法器宝船脚程稍慢、尚未抵达南津而驻留在此,正如叶鸢正在交谈的这一位。
一个衣着简朴、背着长戟的修士一边与叶鸢闲聊,一边眺望着远处的海线:“局势这样一变,我们这些小仙门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叶鸢说道:“依我看可别去趟这浑水,不如闭门不出, 休养生息个十来年。”
“我们倒是想这么做,但灵脉一断, 恐怕谁也无法独善其身。”长戟修士苦笑道, “现在看来, 魔龙之灾后的几百年居然是难得的太平日子, 各宗门之间鲜少争斗, 也并不封锁各自的灵脉, 灵气流转通畅便加倍丰沛, 连我们这样的小山头都受福泽……可灵脉一断, 灵气自然要收拢在各宗,正如上游之人截断水源, 我们居于下游者哪有什么休养生息的余地呢?”
“是我失言。”叶鸢思忖道, “道友, 依你之见,小宗门该如何……”
话说到一半,忽然有另一名修士走来招呼, 这名长戟修士转头回应,与那人交谈了几句话。
“宗门之事自然有宗主做决断,我身为弟子不好妄议。”送走了那名修士,长戟修士转过身来,露出有些尴尬的神情,“方才那名道友说他们船上还有空余,愿意捎我一程。我这便告辞了,多谢一路照拂,来日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