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抵达云不期识海中的刹那,叶鸢张开了自己的冥想境。
那座无比磅礴的冥想境在主人的心念控制下化作一艘巨大而坚固的云舟,叶鸢拉着云不期跳到甲板上,然后将船帆鼓满,向月轮和星辰横冲直撞而去。
叶鸢的冥想境实在是强大得霸道,云舟撞向第一颗黯淡星辰,几乎是大张旗鼓地闯进了此人的冥想境,冥想境的主人尚在如梦初醒的惊惶中时,叶鸢只瞥了一眼他的脸,便朗声唤出了他的姓名。
蜃虫还想争夺,叶鸢的云舟却已经无情地碾过,这名修士的冥想境被云舟整个吞下,而修士本人则登时被甩上甲板,叶鸢当即驾船驶向第二、第三颗星星……
云舟没有一刻停留,一路勇往直前,叶鸢如登船点名时那样逐一喝破修士们的姓名,她的冥想境则成了一只硕大的紫金葫芦,将其余孱弱的冥想境吞入腹中。修士们一个一个被扔上船,好比从银河中捕捞出的一条条活鱼,震惊而徒劳地在甲板上弹跳,眼睁睁看着云舟吃掉了所有的星辰,撞向最后的那轮圆月。
蜃虫的冥想境在叶鸢的强悍神魂面前果然不堪一击,云舟将月轮撞出一个缺口,叶鸢遥遥看见了蜃虫躲藏之处,于是从云舟上跳下,提剑去斩。
蜃虫非虫,长得更像无鳞的小龙,叶鸢的剑尖刺入蜃虫神魂时,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忽然浮现在了她的脑海中。
叶鸢想起,点名册上记录了四十四个姓名,在入城时她又数了一遍,仍旧是四十四个,而她方才叫醒了四十二人,算上不在此地的慈清宗阮芸,也只有四十三人。
被遗漏的最后一人是谁?此人去了哪里?
这个念头在叶鸢心中如火花般闪过,仅在这片刻间,叶鸢的剑已经撕裂了蜃虫。
她所斩杀的是神魂,那蜃虫的残魂本该化作魔气,消散在寰宇之间,但那被剖解的灵体中竟然流出了鲜血般的红色液体。
死寂之中,血流的汩汩声尤为清晰。
不知从何时起,云舟,少年剑修,以及其他被解救的修士已不在叶鸢身后,她回首望去,只能看见静谧的空无,而等她再转过头来,那血迹已淌到了脚下,宛若一席血腥粘稠的长绸。
在长绸的尽头,隐隐出现了一个人影。
叶鸢直视前方,出声问道:“谁在那里?”
那人影一动,似是发出了一声轻笑,又像是在微微叹息。
“我在蜃虫这里做了一个好梦,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一些事。”那人惋惜道,“可惜这梦还没做到关键处,就被你打搅了。”
话语间,一个青衫书生打扮的修士踏着一地猩红,缓步而出。
“自我师父无恒邪尊死后,再没有人造访过我的冥想境。”
葛仲兰含笑说道。
“叶鸢,就由你代我去做完这个梦吧。”
第64章 熔炉星球 我送你亲眼去看世间万物的下……
叶鸢睁开眼, 第一反应是伸手提剑立刻去把暗算自己的葛仲兰就地削死,不想刚一动作, 肢体就传来剧痛。
她试图控制自己的躯体,竟发现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能动弹,连眼前都蒙蒙一片。
“华霖,他醒了。”
一个女声响起,接着有只手揭去了盖在叶鸢脸上的薄布,忽然落在脸上的光线让叶鸢下意识闭上了眼。
等她适应了明亮的环境,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名女子闪烁着好奇光彩的圆圆杏眼。
“我见过你。”叶鸢在元临真人的记忆中见过这张面孔,因而惊声道,“你是无恒邪尊!”
那女子的圆眼睛眨了眨:“不是邪尊是仙尊。小子, 我不是和你说过么?我名为辛竹,但你得唤我无恒仙尊。”
无恒邪尊——仙尊话音刚落, 叶鸢耳边灵敏地捕捉到一阵娑娑足音, 似乎有什么人走到了自己身边。
“是不是有人来了?不会是华霖仙君吧?”叶鸢一面大声问道, 一面像只跌倒的大乌龟般费劲巴拉地试图翻身向左边, “可我怎么看不见你?”
“倒是记得我的名号。”
那人笑道, 低下身来, 伸手帮了叶鸢一把, 将她的脸托向左边。一张温润出尘的面孔出现在叶鸢狭窄的视野中, 确实是她在千年前的飞升场景里见过的慈清宗医仙。
“你左边的眼珠伤得厉害,实在留不得, 我便帮你取掉了。”
华霖仙君以单手施术, 叶鸢浑身火烧般的痛楚顿时减轻大半。接着, 华霖仙君以法诀令叶鸢的躯体漂浮起来,仔细检查着她的伤势。
“你丢了一只手,一条腿, 肚子里的脏器也少了一半,兼之严重的灼伤。”触及叶鸢的目光,华霖仙君舒展开皱起的眉宇,“但我已施慈清诀为你吊命,一时半会还不会有事。”
事情发展到这里,叶鸢也已经大致明白了情况。
看来她的确中了葛仲兰的暗算,现下被困进了他的冥想境。此刻发生的一切恐怕都来自葛仲兰的记忆,而叶鸢所扮演的角色,大约就是葛仲兰本人。
“丢了一两条肠子没什么要紧,慈清诀运转五周天便能慢慢长回来,手啊脚啊、眼珠子啊,辛竹也能给你做出一模一样的安回去。”华霖仙君宽慰道,“只要熬过今夜就不会有事,知道了吗,小子?”
叶鸢丝毫没有配合的意思,不客气道:“我不是小子,我是个姑娘。”
此言一出,身前的两人果然愣住。
冥想境往往袒露出其主人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念头,在冥想境中手撕剧本的行为有导致修士神魂受创的风险——但葛仲兰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谁管他的冥想境怎么样!
叶鸢有意直接捣毁此处场景,脱出冥想境直接去找葛仲兰问个明白。但转念一想,她又的确对早已飞升的华霖仙君、无恒邪尊怀有好奇,何况这也不失为一个了解葛仲兰神秘来历的好机会……在这片刻的走神中,辛竹的神态已恢复如常,甚至转而带上几分兴味。
“如果你想要做女孩儿,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日后被世人当做魔头的圆眼睛女修兴奋地在叶鸢肚子上比比划划,“我只消把这儿、这儿划开,置入……咦,不可不可,我得先拆换一副盆骨……”
见对方愈发兴起,叶鸢礼貌拒绝道:“多谢仙长,不劳费心了。”
华霖仙君也说:“先等这小子……小姑娘活过今夜吧。”
辛竹瘪瘪嘴,不说话了。华霖仙君将叶鸢平置在开阔洁净处,两人在她几步外生起篝火来。
修士自然不需要凡火来御寒,此处需要这团火焰取暖的唯有动弹不得的叶鸢罢了。叶鸢不禁觉得这幅情景十分奇异,于是开口问道:“我从哪儿来?怎么遇见了你们?又怎么沦落成了这幅样子?”
“你的脑袋也摔坏了吗?”辛竹好奇地盯着叶鸢的脑门看,蠢蠢欲动地伸出手,“让我看看——”
“脑子的病以后治也不迟。”华霖拨开辛竹要拆人天灵盖的贼手,转过脸对叶鸢和蔼道,“你的镇子遭了仙难,又被一把大火烧得精光,我与辛竹偶然途径时,只剩你一人还活着。”
叶鸢问:“什么是仙难?”
辛竹百无聊赖地拿树枝戳着火堆,随口回答道:“就是倒霉催地受修士斗法殃及。那些修士一打起架来,哪里会在乎凡人的死活呢。”
叶鸢忍不住笑起来,又因牵动伤口龇牙咧嘴:“华霖仙君就算了,这么说来你也和‘那些修士’不一样,十分在乎凡人的死活喽?”
“倒也不是十分在乎。”辛竹想了想,“我只是觉得,这样做未免太浪费了。”
“浪费?”
辛竹用树枝在地上画起来:“我这样跟你说罢。”
未来魔头其实很会画画,寥寥几笔就在地上勾勒出了两个生动的小人。
“这是修士。”她在一个小人腹中画了一大团火,“修士以道体淬炼灵气,又以神魂蕴养冥想境——而这个是凡人,凡人没有打通经脉的资质,因此无法练气入道。但鲜有人知的是,其实凡人也有冥想境。”
她在另一个小人腹中画出一小簇火苗。
“冥想境寄托于神魂,由宿主的情感记忆生成。因此按理来说,只要是具有神魂和灵识的生物,都有冥想境。”
这是叶鸢所不知道、也从未想过的事情,此刻由辛竹点破,仿佛一排巨浪迎面拍来,将叶鸢打得一个跟头,摔掉了原先头脑里的阻塞。
但她心中仍有疑问。
叶鸢疑惑道:“可为何从来只有人见过修士的冥想境,却不曾见过凡人的冥想境?”
“在沙地里拣出一枚贝壳是容易的,若让你拣出一粒沙子呢?”辛竹回答,“更何况,修士的神魂经过修炼,犹如火团,还没靠近凡人的冥想境,就将其毁去了。”
叶鸢眨眨眼睛:“此节我已听明白了,那你所说的‘浪费’又是何意?”
“此间的修士都实在自大。”辛竹却说,“他们总认为自己入了道便与众不同,万物众生都任由自身取用……咳,其实我也这样想,但那些蠢货不具慧眼,见到沙砾,自以为没有用处,随手就舍弃了,殊不知无数沙砾汇聚起来,也有移山填海之能。”
“我听明白了。”叶鸢笑道,“你不在乎凡人本身如何,但相信他们具有无穷潜力。”
“正是如此!修士有冥想境,凡人也有冥想境,既然修士有能,凡人自然不会无能——小姑娘,你比许多听不懂话的修士都聪明。”辛竹的眼睛亮了起来,“天生万物,必定各有用处,我忙碌了好几百年,也没能辨明芸芸中千万分之一,所以我要长久地活在这人间才行,至少得千千万万年……我与你颇为投缘,如果你活得下去,不如就来当我的弟子吧!”
“当辛竹的弟子恐怕不免要吃点苦头,你不用受她胁迫。”不等叶鸢回答,华霖温和地摸了摸她的脑袋,“我们慈清宗也是不错的去处,而且我有几个弟子很会和孩子玩儿,你肯定喜欢。”
辛竹立刻高高撅起嘴:“你听他扯谎呢,他那几个弟子和他一个德性,见到疑难杂症就眼冒绿光,你可得当心哪日睡得好好地,就被慈清宗拖去琉璃堂里给开膛破肚了……”
此时月亮已高悬中天,叶鸢渐渐生出倦意,在睡意朦胧中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两人说着话:“慈清诀当真难那么练吗?”
“一点儿不难,背一背口诀就能学到第三重的。”
“两位如此熟稔,难不成是道侣?”
“哼,绝对不是。”
“万万不是。”
“那你们就是好朋友了,可是后来你们怎么会……”
凡人孩子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终于归于寂静。
辛竹探了探那孩子的鼻息,对同伴说道:“她死了。”
华霖脸上笑容淡去,他微微点头表示已知晓,将右手放在尸体的胸膛上。
他这样做并非是要藉此表达哀思。华霖解开裹在尸体上的破布,露出遮盖下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并指为刀,无比流畅精准地剖开尸体的皮肉,将胸腔完全打开。
华霖观察着其中因灼烧惨不忍睹的脏器,流露出悲色:“真是恶毒至极的术法,脏器长一寸,火烧便进一分,这孩子饱受煎熬,又不得速死,最终才死于衰竭……这是我的过错。”
“我答应了要收这孩子做徒弟的。”辛竹的语气十分平静,“华霖,你且留住她的神魂。”
“留住神魂又有什么用?”
说出这句话的人并非华霖,而是叶鸢。
在记忆中的“葛仲兰”死后,她脱离了那具伤痕累累的躯体,此刻正以灵体的状态蹲在华霖身边看他的解剖现场。
尽管辛竹看不见也听不见她,叶鸢仍自顾自地说着:“长期游荡在人间的神魂迟早会被消磨掉灵识,最终也要化归为天地间的灵气,所以唯有早点投入轮回渊……”
华霖也出声道:“辛竹。”
“你不会也要和我说生死有命的废话吧?”辛竹并不抬头,只是取出自己的百宝囊,将双手探进囊中,“若真如此,你就不是我的好友了,不妨走得远些,不要打扰我做事。”
辛竹一面说着,一面两手发力,竟从百宝囊中拖出一个人来!
不对,这不是人。
叶鸢的神魂像片叶子那样飘转过去,贴近细细打量后,得出了结论。
这是一具人偶。
辛竹接连不断地拖出一具具精妙绝伦的人偶,令它们仰卧在凡人孩童的尸首旁。
这些人偶有老有少,姿容之逼真,几乎能令人感受到鼻息。
叶鸢的目光被那些栩栩如生的面孔所吸引,而华霖却望着辛竹,无奈似地摇了摇头。
“我以医立道,正是因为我也不信天有定数。”华霖说,“辛竹,我来助你。”
言罢,他施起慈清法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