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戟修士拱手作别,叶鸢会意回礼,又从名册上划去一个姓名。
长戟修士向港口停泊的某条飞舟走去,叶鸢看了一会他简素的背影,又将目光移向飞舟。
那飞舟装点华丽,长帆已在风中鼓满,帆布上绘有醒目的宗门图纹。
有人在这时走到了她身侧几步远处,叶鸢察觉了他,但并不看他,只是望着徐徐升空的飞舟说道:“其实我与那位道友都心知肚明,小宗门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唯有成为大宗门的附庸一条路可走……而且来日他再与我们相会,恐怕情境会与今日相当不同。”
叶鸢笑起来,指了指飞扬帆布上的图纹:“仙门大比时我曾见过那面旗帜,就在那群非要将我绳之以法的宗主之中。”
走到她身后的云不期正要出声,却紧接着听叶鸢说:“小云,对不住,我在幻境里将你错认成了别人。”
少年丝毫没有想到这句话会在这时以这种方式说出,他下意识地想要否认和掩饰,但这句话已将他的镇静敲出了一道裂痕,令一层一层裹藏起来的刺痛不可抑制地流露了出来。
“我那时只想救你脱困,顾不上其他。”他的语气依然平静,轻轻颤抖的睫毛下却浮现了一点不易察觉的伤心神色,“若来的是师尊,想必根本不会令你置身险境。”
叶鸢失笑道:“我不是因为觉得他能救我才将你错认成他的。”
她的话没能驱散少年眉宇间的郁色,但他早已学会如何关上心的缝隙,将自己的思绪重新藏起来。
“葛仲兰没有留下踪迹。”云不期说道,“无霄也已回书,信中说葛仲兰改换身份潜入东明时几乎夜以继日地待在丹铅阁中读书,所阅书目也十分平常,看不出有什么异状。”
“葛仲兰此人虽然行事神秘,但本性恣意妄为,也许他的目的并不复杂。”叶鸢细细回忆着这一路的经历,“他的每个行动似乎都直接与我有关,但若说他是想置我于死地,又本不必如此周折——他拖我进幻境,似乎只是为了引我入梦,而不是为了用幻境杀我。”
云不期同意了这个观点:“我赶到的时候,其实那幻境已有溃散征兆,并不足以将你困死。”
说到这里,他的心中也浮起了一点疑惑:叶鸢的神魂强韧无匹,怎么会被一个徒有其表的幻境困住?
“现在想想,葛仲兰布下的幻境的确有玄机。”
叶鸢仿佛看破了他的心事一般解答道。
“平常修士或魔物所造的幻境类似一层灯罩,梦中虚景是灯罩上的绘图,受术者则是被困在灯罩中的小虫。而葛仲兰创造的幻境是交叠的千张密网,常人看不清其间玄秘,只觉得望去和一面薄纸没有不同,我却有一双能看到至细至密处的天目,反被千张密网中的千层梦魇困住。”
如此说来,葛仲兰竟然十分了解天目的特性,可他到底是如何得知……
叶鸢一时猜不到葛仲兰是怎么看破了自己的弱点,但她忽然想起了另一些面孔。
如果有这样一个人,他曾长期与叶鸢相处,对天目颇有了解,同时还有过与叶鸢交手的经验,熟知她对敌时的习惯,那么此人确实是有可能察觉天目的弱点所在的。
符合以上条件的人,叶鸢想得到两个,其中一个正是东明山的剑君,但剑君绝不可能与葛仲兰这厮结为朋党。
那么,与他勾结的只能是另一个嫌疑对象了。
那便是叶鸢的小师兄、暨妖洲的魔境主,苍舒隐。
隐约看见了坏比联盟地狱绘图的叶鸢不可避免地头痛起来,她正要向云不期阐述这种恐怖的可能性以及也许会造成的严重后果,却忽然听他说道。
“我见过幻境中的景象。”
叶鸢顿了一顿:“你所指的是,那个——天上的存在将飞升者吞噬的景象吗?”
“不仅是飞升者。”云不期闭上眼睛,描绘着残留在脑海中的景象,“最先被吃掉的是飞升者,然后是剩余修者的冥想境,接着是所有称得上是活物的东西……”
云不期所说的话像是某种灭世预言。听到他这番话,叶鸢当即大惊失色,想也不想地拔剑将云不期护在身后,对即将到来的某种危险严阵以待。
但是她预想中的威胁并没有到来。
叶鸢觉得有些疑惑,但并没有放松警惕。她自己也以天目预见过魔龙灭世,曾经为此招致天道的防备忌惮,以至于无法将这预见宣之于口,这是令叶鸢对云不期的话立刻做出反应的原因。
云不期也隐隐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他轻轻拂过叶鸢紧绷的肩膀,说道:“我所说的并非预言,而是早已发生过的。只是这些事不是发生在人类修士的大地上。”
叶鸢缓声问道:“如果你所见的不是人类的未来,那么目睹这一切的,想必不是身为‘云不期’的你……”
“没错。”云不期颔首,“我所说的,是应龙的末路。”
应龙的末路。
这句话从舌尖吐出只要一瞬,却足以颠覆如今修真界中任何一名修士的认知。
原来应龙也曾修道和飞升,也有冥想境,人类不是这片大地上唯一的修者,甚至不是这片大地上的第一种修者,在他们的时代到来之前,早已有另一种传奇生物开创过修真文明,迎来过繁盛的顶峰,最终走向覆灭。
真相仅仅揭露了一角,更显得沉没在冰海之下的谜团庞然无比。
应龙的文明是如何被天道所毁灭?为什么几乎没有在如今的人间留下任何遗迹?应龙覆灭以后,作为云不期前世的那条黑龙又为什么会出现在人类的纪元之中?这单单是因为天道的仁慈或者疏忽吗?
疑问如此之多,但当叶鸢收起剑,侧身注视云不期的面容,最先问的却是:“属于应龙的世间是怎样的一幅情形,小云?”
云不期微微一怔,随即露出沉思之色。
对他而言,为龙的记忆是十分破碎的,追溯到应龙时代的那部分更是模糊……但在葛仲兰造出的幻境里见过的末日景象似乎唤醒了他沉睡已久的印象钥匙,叶鸢的话接着成为触发追思的引线,令那些遥远的记忆再次鲜明起来。
“应龙……以苍穹为瓦檐,四海为睡榻,渡霞光云影为裳,裁风语海纹作书,遨游于天地,而立道于无极。”云不期说,“比起人类修士喜好借助造物的修炼方式,龙的修者更信赖本我与自然的交渡,绝大多数都有十分强韧的道体,又因天性不爱杀戮,寿数绵长,龙族中真正可以说是强者辈出。”
远处又有一条飞舟入港,船鸣声将云不期从悠远的回忆里拉回当下,他眼中怀念的神色淡去:“龙族的灾厄是从灵轨紊乱、魔气失衡开始的,在那以后……”
云不期思索了一会,皱起眉头:“也许是魔物丛生或者巨灾降世,我不记得其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事,等到再有意识,已经是龙种完全覆灭之时。”
叶鸢问道:“那么,龙族消失至人类修士兴起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我也不记得了。”他说,“不过,有一个地方或许能找到答案。”
叶鸢灵光一闪:“对了,还有龙冢!”
云不期点了点头,简言道:“从此处出发,大约要两日。”
人类修士正在走上龙族经历过的毁灭道路,他们的确没有太多时间了,对方与自己心照不宣的默契让叶鸢不禁微微一笑。
“我的确打算尽快出发。”叶鸢说道,“不过还得稍等我片刻。”
她向港口的方向助跑几步,纵身一跳,踏上顺手抛出的龙骨剑身,再乘剑飞向东明云舟,轻车熟路地在甲板上滑下,钻进船舱中。
叶鸢一把掀起内室的帘布,快速问道:“休息得如何了松之?”
陆松之原先正在船舱中休养神魂,被突然冒出来的叶鸢吓了一跳,磕磕绊绊地回答道:“本……本就没有什么要紧,现在已可以说痊愈了,不知师……师叔祖有什么吩咐?”
“我有些任务要交给你。”叶鸢将名册和笔都塞进陆松之手中,“这些你拿着,现在还有四……不对,三人滞留南津,如果他们在入夜前离开,你就将名字划去,记录下他们的去向,如果他们仍未离去——”
叶鸢的神情严肃起来:“那你最晚也要驾船在次日回山,途中速行,不要耽搁,若有变故就放飞云舟上的两只木鹤,一只将前往山门求援,另一只则会来寻我。当然,还是一路平安最好。”
见到陆松之被她唬住,愣愣点头,叶鸢又问道:“对了,你可在船上见到过慈清宗的那位阮芸道友?”
陆松之晕晕乎乎地回答道:“她已背着书箱出了云舟,想来是要去码头寻一条愿意捎她一段路的行船。”
叶鸢往云舟外望了一眼,视野中并没有那个瘦高女修的身影。
她也许是为了更快地等到一条船,走到了这里看不见的海堤下方去,也有可能她已经找到了落脚处,自顾自地离开了。这一路的患难奔波看来无法以亲口说出的一句道别作为句号,叶鸢心中觉得有点可惜,但修士之间的聚散本就如浮云飘流,因此叶鸢没有强求,而是将原本想当面赠予给阮芸的两件物品交给了陆松之。
“我还有一件事要托付给你。”叶鸢说,“若再见到慈清宗阮芸,劳烦你代我转交这些东西,你就这样告诉她——”
叶鸢将托陆松之转达的话说了一遍,陆松之听得仔细,小心记下:“师叔祖放心吧,包在我身……等等,这件事我们先按下不谈。”
他猛地清醒过来:“师叔祖言下之意是要我自己驾船回山么?您到底要上哪儿去?我小师叔呢?”
“此事尚不可说。”叶鸢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你只需知道我们要去做一件关乎天下的大事就行啦。”
陆松之还要再追问,叶鸢已经如一阵风那样刮来又刮走,眨眼间就跑没了影,徒留陆松之独自领会她的一番话语。
“关乎天下的大事?什么事是连我也不能说的,还非得师叔祖和小师叔一起去做……啊!莫非!!”陆松之大惊失色,“他们是要借机私……私……”
那个词梗在半路,咽不下又吐不出,死死卡住他的脖子。
私奔自然只有两人才能成行——说到关乎天下,也的确如此!
仿佛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响,震得陆松之眼前金星乱跳。
若被剑君得知此事,天下苍生的性命的确有可能处于危难之中啊!!!
第66章 行尸走肉 被天道吞吃的那些飞升者究竟……
阮芸快步走向云舟, 在停泊的大船旁找到了正忧郁望天的陆松之。
这名东明弟子看上去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神情时而凝重, 时而悲郁,其中夹杂着一些意味不明的喃喃自语:“不会的,不谈师叔祖,小师叔的为人定然不至于……若当真如此呢!我是否应当立即向掌门师祖禀报?但如此一来岂不是辜负了我与小师叔的多年情谊?”
尽管陆松之已纠结得恨不能在地上打起滚来,但阮芸的铁石心肠依然不为所动。她丝毫不管对方的烦恼,极不会读空气地出声搅扰道:“你看见叶鸢了吗?”
这句话恰戳中了陆松之的心事,使他不禁悲从中来:“斯人已不知所往也……!”
阮芸皱眉:“你到底在说什么鬼话?难道是被蜃虫魇了脑子?”
陆松之被这阵冷言冷语一吹凉了头脑,再定睛一看面前的女修,马上想起叶鸢离开前的嘱托。
“慈清宗阮芸, 你来得正好。”他取出一个小包裹递给对方,“师……叶道友已离开南津了, 她有些东西要我转交与你。”
阮芸打开包裹, 发现藏在其中的是一只木鹤与一本装订粗糙的小书。
“她是这么说的——‘阮芸, 要是你在某处安顿了下来, 就寄出这只木鹤, 它会飞回东明告诉我你的住处, 等我腾出手来, 一定会将答应给你的书册送还与你’。”陆松之顿了顿, “至于这册小书,她所说的是——‘此物为我偶然所得, 恰与你有些渊源, 索性送你作饯别礼'。”
阮芸把木鹤收起, 又端详起那本小书。
小书只有巴掌大,书页用竹纸裁就,虽然由于裁具锋利, 页边儿切得很平直整齐,串书的细麻绳却如打结的蛇般扭歪。阮芸半生与书为伴,在她看来,这糊涂书匠的装订手艺实在是不堪入目,但她依然很珍惜地将小书裹起,收进怀里。
“叶鸢还对我说了别的话么?”
陆松之回答:“没有别的了。”
阮芸“哦”了一声,看上去变得有些失魂落魄。她望向海岸边正放下舷梯的船,转身想要离开,却不知被什么牵绊住了脚步,终究还是忍不住回眸看了一眼。
她所回看的不是云舟,当然也不是陆松之,但陆松之忽然在阮芸的回眸中顿悟了某些事情,于是陆松之对那女修说道:“道友是否马上要登船启航,所以来与叶鸢道别?”
阮芸半转过身,似是在等待他的下文。
“那你今日等不来她了。”陆松之笑道,“即使是明日、明日的明日,她大约也不会回来,但她如今已不是那等一去不返的无情之人,等某日你放出木鹤,它定能衔来回音。”
那女修轻轻点头,背着书箱离去了。陆松之也转身走回云舟,在名册上划去了最后一个姓名。
陆松之的心事被涤荡一空,他神清气爽地走上舵台,将帆张起,云舟微微摇晃,在水面上荡起波纹。
“我回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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磷虾群从黑龙身边游过,被罩在龙身上的法术掸开,溪流般分散作几束。
叶鸢仰起脸,看着从头顶掠过的亮红色小河,忽然觉得鼻子有点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黑龙甩了甩尾巴,原本慢悠悠的磷虾顿时吓得四散开。
“冷么?”
“不冷。”叶鸢答道,“小云,我在想,这一路上遇见的魔物实在比以往要多得多。”
“荒海中魔气失衡的情况比想象中要严重。”黑龙说,“魔物孕育自魔气沉积的海底渊谷,如今流入渊谷的魔气是原本的十倍不止,出巢的魔物数目也远超原本的十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