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葛仲兰终于流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不等他发问,苍舒已拿起画笔,在沙地上勾勒起来,葛仲兰定睛一看,发现那是一幅简略的天地灵轨图。
“五百年前,众仙门对魔龙之灾心有余悸,认定灾变是魔气淤积之故,因此合力更造灵轨,打通滞涩之处,通达天地灵气运转。如此一来,即使魔气渐盛,灵气也尚能与之抗衡,人间果然得了百年安宁。”
苍舒的笔尖游走于四海五洲之间,忽然落下几笔,将原本通畅的灵轨截断。
“可如今仙门离心,各自猜疑——彼此防备之时,灵脉自然再容不得他人分享。”苍舒将截断处的灵轨首尾相连,形成一个个各行其是的小周天,“这副灵轨破裂以后,灵气沉积各处,不再有与魔气相持之力,一旦魔气失去压制……”
他抬手推去了一整盘沙画,露出微笑,对葛仲兰说了一句话。
葛仲兰瞳仁微微紧缩,连手中摇扇的动作都猛地滞住。
良久,他问道:“你当真要这么做?”
苍舒颔首道:“我心所向,无人可挡。”
“好,那就好。”葛仲兰大笑起来,边笑边咳,鲜血从口鼻中涌出,“不成,我的冥想境波动太大,这尊偶人无法再用了……魔境主,我必定要和你做这笔生意……”
他无法再支撑自己的躯体,倒在了沙岸上,葛仲兰竭力翻过身来,举目望向天边的余晖,喃喃道:“这人间的空匮,我已忍受了太久……”
这具躯体彻底死去,变回一只小小的人偶,潮水涌来,将人偶和葛仲兰的足迹一并卷去,仿佛此处从未有第二个人来过。
苍舒也在注视着天边,但他所看的不是残阳,而是从云端经过的几只飞舟。
在飞舟之间,隐约露出荷尖般的青色轿顶,苍舒轻轻一笑,随手将画笔掷入海中。
霞光压得更低了些,仿佛要倾下身来聆听涛声。
沙岸上已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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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鸢听见了一阵风。
他们正越过澹洲,夜幕将至,天空中有些晚风也很寻常,但这阵风听来却有些不同。
叶鸢想了想,觉得这阵风听上去也不像是只鸟儿飞过,鸟儿振翅的声音没有这样……沉。
如果这是只鸟儿,那也一定是只长得滚圆的鸟儿。
她一面这样想着,一面轻轻撩开轿帘,轿帘打开的一瞬间,忽然有一团影子蹿进了轿内,叶鸢面露惊奇,不由得松开手,低头去看——只见一只长着蓬松大尾巴的漂亮赤狐正端坐在脚边。
这只狐狸衔着一卷画纸,将前爪搭在她膝上,抬起身子来,唧唧叫了几声。
叶鸢一下就认出了这只赤狐,她哭笑不得地问它:“外面都是无霄门人,连百里师兄和思昭都在,你众目睽睽之下钻进轿子里,岂不是自投罗网吗?”
狐狸被道破了伪装,索性变回原身,这美人修士仍然倚在叶鸢膝前,仰起脸看她,眼睛闪闪发光,将那卷画纸捧到小师妹面前。
“这个送给你。”
叶鸢接过画纸,展开一看,不由得笑道:“你画的是是水天一色,还是水火不容?”
苍舒说:“你觉得如何好它便是如何,反正我画的时候,心里总是想着你。”
叶鸢点了点头,小心地将画卷起,收进百宝囊中。
做完这些以后,她才缓缓说道:“你送上门来的正是时候,我正好有许多事想要逼问魔境主……”
话语之间,她已亮出剑来,但苍舒早有防备,先变作赤狐避开剑锋,跳到轿窗边,又化成玄鹤腾飞而起,而就在玄鹤振动双翅时,一道剑气袭来,击伤了它的半边翅膀。
玄鹤凄鸣一声,从空中坠落,叶鸢连忙以剑风震开轿帘,向下张望,那玄鹤见她探出头来,这才变回魔境主,高声笑语道:“小鸟儿,后会有期!”
叶鸢“咦?”了一声,惊觉上当,此时一位白衣剑君满身煞气地走过她身边,似乎还要追去,叶鸢瞧了一眼下方,隐约已看见城邦,急忙伸手捉住颜思昭的袖子。
颜思昭回过头来,叶鸢直视着他的目光,坦言道:“我不忍见生灵涂炭,不愿你在此处和魔境主交锋。”
剑君望着她,杀意慢慢平息下来,周身又萦起霜月般的清寒幽寂,叶鸢接着问他:“你去荒海一趟,找到我的发绳了么?”
“没有。”
“确该如此。”叶鸢点点头,“因为我的发绳并没有遗失在荒海,我把它收在了百宝囊中……”
颜思昭却说:“我知道。”
叶鸢沉默了一会,轻声问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在骗你?”
他似乎很淡地勾了一下嘴角,从怀中取出一支通体晶莹的细钗。
荒海中有一种绛泪珊瑚,生在海渊中静极暗极之处,稍有波动,瞬息便枯萎死去,因而虽然美丽,却不可摘取。
《五洲神异录》的大荒海一节中,对绛泪珊瑚也有寥寥几句描写,作者写罢,又在末尾缀上几句关于因缘有定、无可奈何的慨叹与唏嘘。
而颜思昭不但将这极其易碎之物采撷下来,还削成一支细钗。叶鸢将它握在手中,初看时,她以为这幽深绮丽的绛色钗身中当真藏着一滴朱红色的泪,但再细细观察,原来那不过是一抹流转的光影。
颜思昭站在叶鸢身侧,从她手中取走那支细钗,为她绾起长发。
叶鸢透过轿窗望向天际,只见到寥落几颗暮星,夕阳沉没到了她看不见的地方,叶鸢不禁去猜测那副场景,想象着残阳会如何沉入海岸,然后霞光与水色相融,一同在夜幕下睡去。
东明山的日落时分却没有这般祥和的光景。
东明山的风雪从来吝于温存,入夜之后,山间更是寒风透骨,凛冽如刀。
但有一日是例外的。
在她与颜思昭结为道侣的那一日,满山的烛火照亮了雪径,颜思昭向她走来,眸光温宁,缓缓握住了她的手。
叶鸢抬起眼,专注地看他:“我骗了你许多次,思昭。”
颜思昭双眸低垂,动作微微顿住:“我知道。”
他的视线跟随着发丝,落在叶鸢的肩上,然后是她的剑……颜思昭的目光延伸向了更远的地方,在视线的落点,轿帘上映着他们的两道虚影。
“自你走后,我便知道了。”
颜思昭对她说。
“但是如今,我还有很长的时间去听你的许多谎言。”
他温柔而缓慢地,将绛泪珊瑚所制的发钗簪入那头乌发间。
第56章 重回东明 我要赢了,你想好把什么输给……
有百里淳的御风法术加持, 不到两日,从洛书岛踏上归途的无霄一行人已经抵达了桑洲北部。
叶鸢知道这趟旅途并不算漫长, 自己又独占了一顶轿子,实在称不上有什么可舟车劳顿的,但接连两日都被困在这小轿子里,仍然难免感到乏味起来。
无聊之中,她一样一样地把百宝囊里的东西取出来,妄图从里面找到一两册话本子解解闷,可惜她随即发现自己不仅囊中略显羞涩,也并没有什么可打发时间的玩意儿……除了一副不知何时从南昼城里顺来的桃木棋盘。
但谁能来和自己下这盘棋呢?
叶鸢把那副棋盘摆在面前,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她想着自己的事, 没注意到周边的温度越来越低,直到有人掀开轿帘走进来, 一阵冷风从缝隙里溜进轿中, 钻进她的袖间, 叶鸢才发觉外面已能望见皑皑雪山, 自己距离东明山很近了。
来的人是颜思昭。
他浑身雪白, 手中却有一件颜色热烈的毛绒狐裘。颜思昭走到叶鸢近前, 抖开那面橘红的狐裘披风, 轻轻罩在她肩上。
叶鸢低下头, 看着一双修长苍白的手给她系上裘衣,不由得问道:“这是我原来那件吗?”
“不是。”颜思昭说, “东明山没有留下你的旧物。”
他没有告诉她是自己毁去的, 但叶鸢也没有追问。
她点了点头, 脸颊不小心碰到了对方的手指,颜思昭的指尖冷得像冰,叶鸢想也没想, 将他的手一把握住,用温暖的掌心裹住那块冰。
颜思昭顿住动作,抬眼看她,叶鸢忽而和他视线交错,不着痕迹地缓缓松开手,指了指面前的棋盘:“来下棋么?”
剑君看了一眼棋盘,简洁道:“我不擅棋艺。”
“我知道。”叶鸢笑起来,“所以才要和你下。”
颜思昭垂眸,终于还是拾起一枚黑子,落在这一方纵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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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别于轿内对弈的两人,百里淳独自端坐在舟头,顾不上冷风将自己的两袖鼓满,正忙着在一册宝牒上挥洒笔墨。
他虽然在书写,落笔行文却不似正式文书,反倒像和友人谈天般絮絮叨叨。
百里淳絮絮叨叨地写完了洛书岛见闻与仙门局势,又写完了无霄新进弟子选拔等一应门内事宜,最后谈起心中最挂怀的事。
“阿鸢回山,我自然是万分高兴的。”
百里淳不无忧愁地写道。
“但如今她也已转世,不知无霄该如何处之才好?阿鸢性格洒脱,也许并不想和往事过分纠葛,你说她愿意回山去当师叔祖么?还有思昭和她的结契之约,到底还作不作数……”
没等他写完最后几个字,另一种峻秀的笔迹已浮现出来,灵牒另一端、留守东明山的顾琅断然道:“当然是不作数。”
百里淳被噎了一下,想了想,小心翼翼道:“可是思昭……”
“纵然阿鸢对他有亏欠之处,此事却不能与亏欠相抵。”顾琅写道,“阿鸢死过一次,前尘早已散尽,未来如何,还看她自己如何决定。若她愿意,不过是再办一次契礼,难道无霄会办不起吗?”
百里淳渐渐被她说服,不由得忖度起那两人的心思。颜思昭是什么心思,经过这次仙门大比的风波,他已十分清楚,那么叶鸢呢?
多年前他们两人的相处还历历在目,百里淳相信她不会完全是一块冷硬的石头,但毕竟人心易变,不知她后来又有什么际遇……
百里淳的思路忽然在这里重重顿住。
际遇!
他五雷轰顶般想起了在洛书岛听见的那些传言——关于仙门才俊和南昼妖女的那些。
饶是身为无霄掌门的百里淳,也不禁产生了一瞬间的动摇,他连忙定了定神,慎重地、一笔一划地在灵牒上写道。
“但若无霄再办一次契礼,与之结契的却不是旧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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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松之看了一眼不远处那只青顶小轿,又望了一眼身边的云不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想了又想,终于打出一番类似“小师叔,世上不如意事十居□□”的腹稿,但不等他张口,对方先说道:“东明阵盘已近,我先去前方探看。”
云不期御剑而起,如一阵清风般飞到前方去了,陆松之错过说话的时机,只得自己暗暗叹了口气。
少年剑修掠过青顶小轿,并未多看它一眼,轿中的叶鸢却恰在此时抬起头,轿帘因那少年的途经而似有若无地轻轻掀动,叶鸢的视线微微驻留,然后又回到棋盘上来。
此时棋面已摆满了一半,叶鸢又落下一子,闲聊道:“如此说来,这次仙门大比,到底算是谁夺魁了呢?”
或许颜思昭的确与她有些默契,他此时并不回答,而是默然等待着她的下文,果然叶鸢很快说道:“最后只剩下我与小云道长,但我们还来不及比试,丹鼎门主就前来搅扰……”
颜思昭开口道:“你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