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鸢也不客气,笑着说道:“我觉得我能赢,他们也应当给我封一个‘剑君’的名号,可惜终究还是没能名正言顺地打完这场比试……对了,你是小云的师尊,你承认我会赢他么?”
颜思昭说:“今日你能赢他。”
叶鸢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看来小云的确天赋非凡,才令你都认为他未来可期。”
她再落一子,又说道:“东明山把他教养得很好,一定是百里师兄待他很好,你也待他很好。我其实并没有十全的把握能使他安然拜入无霄门下,幸而你对他起了惜才之心……”
“并非一直如此。”颜思昭抬起眼眸,“只是那时我已斩断朝宁山,身边没有你的遗物,也不想再毁去一件。”
叶鸢与那双幽深的瞳仁对视半晌,不自觉地握紧手中的棋,却听他平静地说道:“阿鸢,你方才多放了一枚棋子。”
她笑了起来,一点儿被抓住作弊的心虚,理直气壮道:“我在考验你有没有认真与我下棋,看来是我误会你了。”
叶鸢一面施施然将夹带的一枚白子收起,一面接着说:“但哪怕不算这一枚,也是我要赢了,你想好把什么输给我了吗?”
颜思昭问她:“你想要什么?”
叶鸢正要回答,东明阵盘恰在这时被触动,由灵脉引发的震荡在群山间扩散,仿佛来自雪山深处的一阵回音。
云不期行在最前方,正要结起开山令时,百里淳乘风经过他身边,轻轻将他拂到身后,然后祭出了掌门玄印。
金色的符文从他灵台中飞出,刻在漫山白皑之中,东明山灵脉受令,沉重而缓慢地变更了轨迹,由通势化作守势,东明护山大阵短暂地打开,容无霄一行人进入后,又再度合起,阵盘刻印游走变幻,一时山移水改、天地巨震,护山阵盘又森严了一层,真正将东明一隅变成了自成一处方圆的铜墙铁壁。
“如今情势骤变,原本仙门共铸的灵轨已断作十几处小周天,不堪再用。”百里淳叹道,“风起云涌,无霄也无法独善其身。不期,人间要变天了。”
另一边,在阵盘变幻时,轿中的两人也受到了余波的影响,叶鸢察觉不对,眼疾手快地结束了这局棋,果然最后一子才落,震动已经传来,她连忙说道:“不必再下,肯定是我赢了。”
颜思昭望了一眼棋局,没有否认她的话,叶鸢紧接着道:“既然你没能胜我,就理应输给我什么东西,你认还是不认?”
此时震动愈发强烈起来,唯有这美貌清冷的剑君端坐不动,不发一语,只静静看她。
他不说话,叶鸢就当他默认了。趁着青轿陡然倾斜,叶鸢索性顺手掀翻了棋盘,棋子四散时,她也跃向了轿内的另一端,像一只蓄足了力的大猫,几乎是迎面将颜思昭扑倒。
叶鸢半跨在剑君身上,捉住他的衣衽,将他推顶在轿壁上。
“你得赔我一座朝宁山。”叶鸢盯着他的眼睛,又快又轻地说道,“没了朝宁山,我在这儿无家可归,因此我不得不先在东明山里闲逛两日……你明白了么,思昭,若是没有还我一棵凤凰木、一座带园子的小木屋,你就不必来找我了。”
她这话说得很狡猾,行动则更加狡猾,不等对方回应,叶鸢转身一掀轿帘,眨眼间就化作一只小雀,牟足劲钻了出去。
颜思昭理了理散乱的衣襟,揭起帘布,看着那小雀飞进前方的云雾中,轻声道:“好。”
行队前端,百里淳慨叹过风雨欲来,云不期正要说话,忽然若有所感地回过头去,一只通体明黄的毛绒小雀摇摇晃晃地撞进了他的视野。
东明山极寒,除了琼鹤,其余鸟雀只在晴朗时偶有出没,但云不期从来没在东明山见过这样一种黄澄澄的、毛球似的鸟——他上一次见到它时,还是在出南昼城时。
少年剑修一下子僵在原处,怔怔地望着那只小雀飞近,这时从身后卷来一阵寒流,登时把小雀打了个趔趄,它被这捧冷气推出好一段距离,一路滚动到云不期身前,他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地伸手托住了它,免得它又跌落到雪风中去。
他捧起那团小雀,心中泛起两分懊悔,更多的则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情绪,那只鸟儿却不知道他的复杂心事,兀自悠然地抖了抖羽毛上的雪屑,感激而礼貌地啾鸣两声,然后伸出一边翅膀,指了指前方某处。
无霄就在不远处,鸟儿指向的地方已隐约能看见斗拱飞檐,云不期低声问道:“你要到那儿去?”
小鸟啾啾地回应,少年不再说话,在它身上施加了一个避风诀,令寒风再无法侵扰,随后,他将小鸟拢在手心,高高抛去,那鸟儿如箭般抖擞地冲向山中,很快就被雪掩去了身影。
####
时隔数百年,这是叶鸢第一次回到无霄门,它看上去变了很多,又似乎仍然为她所熟悉。
化作鸟儿的叶鸢俯瞰下方,与她离开时相比,无霄又多了好几座灵峰,她左看右看,终于找到自己认识的一座,想也不想地钻了下去。
她记得这座山上有几间讲堂,几处武场,但如今其中最扎眼的却是一座宝殿似的建筑,叶鸢觉得好奇,于是从雕窗飞了进去,不料刚进入宝殿,殿中禁制就打散了她的化形术,叶鸢骤然变回人形,连忙刹住去势,轻巧地着陆。
只是再抬起头来,叶鸢才发觉殿中站满了人,且都是些年纪尚小的男童女童、少年少女。大庭广众之下,忽然闯进了她这位不速之客,这些孩子无一不目瞪口呆,叶鸢顿时成了视线中心。
当她开始思考对策时,忽而有一个年纪较长的女孩问道:“你也是无霄的新弟子吗,怎么我没有见过你?”
叶鸢愣了一下,随即言之凿凿道:“没错,我正是无霄新进弟子!”
人群中仍有几束犹疑的目光,于是叶鸢继续说道:“只是我从洛书岛远道而来,比你们慢了一步,因此你们还没有见过我。”
此话一出,人群中传来阵阵恍然大悟的声音,孩子们轻易地接受了这个说辞,那个年长些的女孩对她说道:“你来得正是时候,恰好赶上了入门笔试。”
叶鸢再次愣住:什么笔试?
不等她反应过来,宝殿中倏尔冒出了许多书台,一张一张整齐摆列,书台上放着笔墨纸砚,这群新弟子各自入座,眼前的情形终于让叶鸢明白了这座宽敞明亮的宝殿是什么地方。
它分明就是个考场!
叶鸢被人流裹挟着,在身不由己中落了座,考场渐渐安静下来,她也不得不低头看了一眼摆放在面前的书简。
第一题:简要阐明灵气流转的原理。
第二题:影响境界突破的八个要素。
第三题:论炼魂与炼体的关联与区别。
……
已经离开应试教育许多年的叶鸢顿时眼前一黑。
马什么梅来着?!
第57章 鸿爪春泥 似乎百年前的隐瞒、欺骗、抛……
影响境界突破的八个要素……八个要素……都是些什么来着?
误入无霄门入学考试现场的叶鸢咬着笔头冥思苦想着。
也许在她自己也还是修真界的一名小小学徒时, 也记背过这些化学公式似的修炼法则——但如今她都已经几乎达到魂体圆满的境界,若问这样的一个叶鸢境界突破的关键是什么, 她自然只会说:
该突破时不就能突破了么?哪里用得着背这许多课文!
叶鸢勉强提笔写了几行字,可笔尖不一会儿又滞涩起来,于是她索性丢开笔墨,环顾起周围,只见考场中的孩子们都在奋笔疾书,可见大多是有备而来。
尽管她混入这群入门弟子中只是闹着玩儿,但此情此景下,叶鸢也不禁好奇起来这些孩子都能作出怎样的答卷。她心念一动,掐了个法诀, 从掌心化出一缕细细的灵气。
叶鸢驱使着这缕灵气从绕过桌角,蔓延向邻座, 坐在那面书案前的小姑娘正聚精会神地答着题, 几面写的满满当当的竹纸堆在她的肘边, 叶鸢偷偷以灵气粘住一张, 正要将其抽回时, 忽而有一阵清风拂过了纸面。
那竹纸的一角只是微微颤动, 偌大的考场中, 无人被这细微的动静惊扰, 唯有叶鸢发现,这阵微不足道的风竟精巧地将她的灵丝斩断了。
叶鸢刚刚吃了一惊, 随即便有一个人从门外走来。
那人有女子的窈窕身姿, 却不做裙裳打扮, 也不戴钗环,连佩在腰间的剑鞘都未刻半点花纹。
尽管如此,如果旁人见到她, 第一眼仍然会被她那柄沉静的素剑所吸引。
有的“静”如一面恬静的湖泊,能令人放下戒备、心旷神怡,但这名女修的“静”却并非如此——它是一片无声的原野,寂静凝结在了弦被张满的一刻,连流云都敬畏地止住脚步,不敢去猜测利箭会藏在这寂静中的哪一处。
那女修踏进殿中时,叶鸢几乎要立刻站起身来,她冒失的举动不慎碰撞了桌案,连累得砚台翻倒,桌案上一时墨渍横流,甚至有几滴溅在了她的衣袖上。
叶鸢却无心去在意这些,她的目光追随着那女修,很轻地唤道:“琅师姐。”
东明山的师姐顾琅比小师妹叶鸢早入门十五年,修真者筑基以后,形貌变化便十分缓慢,因而叶鸢第一次见她时,顾琅仍保持着及笄那年的模样。
与美丽得近乎妖异的苍舒小师兄不同,叶鸢甫一见顾琅就觉得她气质素洁清冷,好似前世许多玄幻故事中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又看到她的容貌称得上稚嫩,忍不住对师尊元临真人说道:“这位雪莲似的师姐想来也一定天资卓然……师尊,师姐看上去筑基得这样早,拜入门中时是不是比我还要年幼些?”
那时的叶鸢自己看上去还是个雪团似的小娃娃,认真地说出这样一番话不免显得有点儿滑稽,元临真人并未拿话随意搪塞她,而是笑呵呵地对这名小徒说道:“非也,你顾琅师姐拜入门下时已有十五岁,那时便已是筑基之身。”
叶鸢惊讶道:“师姐此前就有过师父么?”
“在入东明之前,我从未有过师尊。”这次却是顾琅回答了她的问题。
那女修向叶鸢走来,叶鸢渐渐看清了她的眉目,原来这朵雪莲的每片花瓣都是锋锐的白铁,只是被风霜打磨得明亮无比,所以令人产生了脆弱而高洁的错觉。
“我生于修真世家,幼时被仇家屠戮满门,家人临死前予我一枚记录了族学的玉简,只是我那时蒙昧未开,耗费数年才粗通关窍。”
“我于是重归故地,藉此报了血仇,然后奔赴东明,拜入无霄门下。”
顾琅平静地叙述道。
“那一年,我恰好及笄。”
如今东明山的考校殿中,叶鸢与顾琅重逢,她不禁想起在百里师兄鬓边看见的那几缕白发,因此更加小心地去观察琅师姐身上的变化。而与此同时,顾琅也在看她。
顾琅沉吟了一会,然后走向叶鸢。
叶鸢方才刚见到琅师姐,心情十分激荡,对方此刻真的要走上前来,反而略微生出了一丝怯意,她急忙给自己做了点心理建设,终于要鼓起勇气抬起头来时,不料顾琅先伸出了手,抽走了她桌案上被墨渍沾染的竹纸。
考校官在查看她的试卷!
这简直就是考生噩梦,暗暗关注着此处的小朋友们都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一个个埋头做出专注状,生怕下一个轮到自己。
顾琅的目光扫过卷面,微微皱起了眉头:“十道考校题,你竟一道都不会吗?”
“我……”叶鸢一下子噎住,委委屈屈道,“我平日里又用不着这些……”
她还没替自己辩解完,却听见琅师姐轻叹了口气,然后那张竹纸被推回了原处,顾琅低下身来,越过桌案注视叶鸢的面容。
琅师姐的目光总是很果决的,叶鸢没有在其中见过犹疑,但此刻她直视那双眼睛,却察觉了一丝无可奈何。
“你觉得仅凭手中的一柄剑,连碧落黄泉都能去得,是不是?”
如果问出这句暗藏责备的话的人是百里师兄或是凝澜仙子,叶鸢会知道自己应当服服软、好让对方安心,但她此时面对的是杀伐果决的琅师姐,叶鸢便只是轻轻笑了一下,诚实道:“剑修本当如此。”
顾琅眸光一动,其中的无可奈何又添了几分,最终这些柔软的情愫都化作涓涓细流,流向了不可探知的瞳仁深处,顾琅的双眼再次变得平静而凛然,她忽而对叶鸢低声说道:“你有了新的剑。”
叶鸢一顿,随即回答:“是的,我在洛书岛受赠此剑。”
顾琅再说:“几百年间,却邪残剑都镇守于剑湖中。如今哪一柄更合你心意?”
在外人听来,这两句话似乎毫无关联,但落在叶鸢耳中却不同。
叶鸢忖度道:琅师姐的话有弦外之音,她提及我新得的龙骨剑,似乎暗指我此世的身份,那却邪残剑指的便是我的前尘往事——是了,师姐一定是在问我愿以何种身份示人。
她又想了想,回应道:“我自然更偏爱如今握于手中的这柄剑。”
叶鸢委婉表示道:前尘往事过了就过了吧,我倒也不是十分想做个师叔祖,还是如今的身份更便利我行事些。
听了她的话,琅师姐果然动容,叶鸢正想再说话,琅师姐却站起身来,冷声道:“初试十问,你竟一道未答,罚你思过三日。”
在满殿考生惊异又畏惧的目光中,顾琅掐起指诀,一道灵光闪过,那答不出题来的姑娘倏尔从原处消失,不知被送往何处“思过”了。
考校官的目光扫过殿内,顿时鸦雀无声,考生们连忙低下头去,唯有落笔的沙沙声变得更急切了些。
顾琅缓步行至殿前,抬起手来,因叶鸢的消失而空出的那张桌案腾空而起,极稳极轻地落在她身边。
砚台中的余墨微微泛起涟漪,顾琅从袖中取出一枚灵牒,提笔取墨,却在落笔前微微踌躇。
顾琅将这枚灵牒专用于与百里淳的传书,此时灵牒上还残留着此前他们有关小师妹叶鸢的交谈。在那一次笔谈的最后,百里淳忧虑道:“但若无霄再办一次契礼,与之结契的却不是旧人呢?”
顾琅对此倒没有多少忧思,在她看来,这件事再简单不过了——小师妹喜欢如何,那便如何。
顾琅同时也认为:想要探知小师妹的心意,亲自去问她一问不就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