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了。”凝澜仙子点头道,“若是如此,你现下去东明山是最好的——要攻上东明山,丹鼎门主还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叶鸢侧过脸:“洛书岛呢?青巽会不会受我所累?”
“洛书岛地处偏僻,毗邻大荒海,自成一套灵脉流转之形。此外,洛书阵盘借势荒海,易守难攻,如今荒海秘境流落到别处,那些习惯了高山灵脉的山门更加不至于将主意打到这里来。”凝澜仙子坦诚道,“但你若留在洛书岛,我的确没有十成把握令青巽不受我的决断连累,也没有十成把握能护住你。”
“这样便好。”叶鸢颔首,“我也的确要回去一趟,到东明山寻一些东西。”
“叶鸢。”凝澜仙子却忽然说道,“你会怪我吗?”
“我不会怪你。”叶鸢回答道,“如果你感情用事,耽误了应承担之责,我才要怪你。”
她往外看了一眼,然后对凝澜仙子微笑起来:“我此行都一一看见了,燕珂,你把洛书岛照看得很好。”
若是几百年前,叶鸢对她说这样的话,那她是一定要使出浑身解数,将叶鸢留下来的。
哪怕是今日,那一句话也已经冲动地涌到了舌尖,但燕珂摸到腰间的剑,终究是选择了那条不负“凝澜仙子”之名的道路。
同样地,她知道叶鸢此时将要前往的远方,一定也是她道心所向之处。
“……那小姑娘以为修为再高一些,今日便能伴你同行,实在是天真得可笑。”燕珂寂寥地垂下眼眸,“人活得越久,缠连的因果越多,更难以抛下一切,只为一念而去。”
叶鸢正要说话,却被凝澜仙子的指尖贴住了嘴唇。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叶鸢,毕竟我不是季莼那小丫头。”燕珂对她笑道,“我活了这么久,自然知道人各行其途,谁也不能永远陪伴谁——我知道我们相遇相识便已很好,这一次在洛书岛重逢更是意外之喜,纵然擦肩而过也该满足……我都知道,叶鸢,不用你教我。”
她笑着说着,忽然落下一滴泪。
“但是叶鸢,这次你又要前往何方?你将面对的是怎样强大的敌人?我知道不应心急,待时机成熟时,你也许会告诉我……但你丢下我的那五百年太长了,也太凄楚了,我实在不敢想起,又不敢不想起,我怕这次一别,会真的成为永诀。”
叶鸢环住燕珂的肩膀,两人的身份年岁仿佛忽然被倒转过来,凝澜仙子反而成了藏在她怀中抽泣的小女孩,叶鸢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脊背,一边温声说道:“你怎么哭了?燕珂,你不是说你不是小姑娘吗?”
“这几滴眼泪算得了什么?这五百年来,我掉的眼泪可填荒海,我恨不得你通通看见。”
“我不会再那样做了。”叶鸢认真地说道,“我答应你,这次我再不为谁舍去性命,你千万要信我这一次。”
“真的么?”燕珂问道,“你还会再来洛书岛见我吗?”
“会的,只要诸事平息后,还有一个风平浪静、天朗气清的日子。”叶鸢说,“只要有那样的一天,我一定会到这里来看望你。”
燕珂久久地凝望着叶鸢的面容,从那双眼中确认了这个承诺。
她的脸上犹带泪痕,却已展露了笑容,美得令叶鸢也不禁动容。
“好,那我便镇守于此,守护这一方清平。”她说,“若有晴空映海,我就到沙岸眺望……”
——“等你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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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莼坐在琼棕树丛中,望着那座小楼,发呆了很久。
凝澜仙子的脸冷不丁地出现在她上方,她差点要以为是有一只很大的鸟儿挡住了她的视线,看清那张美丽的面孔时,季莼几乎吓得跳起来,果然招来了青巽门主的取笑。
“你怎么这样冒失呀,季莼?”
“门……门主。”季莼眼巴巴地看着她,还是忍不住问道,“叶鸢今日就要走吗?”
“大抵是今日吧。”凝澜仙子说,“等颜思昭那厮……等剑君归来以后,无霄门人就要启程了。”
季莼的眉毛委屈地纠成一团,小心地再问道:“那弟子能不能,和无霄门人一同……”
“自然不行,你还知道你是我的弟子啊?”凝澜仙子毫不留情地戳了一下她的额心,“从明日起,你休想再躲懒,为师要亲自教导你修炼,等叶鸢再来,定要把她吓得认不出来你。”
季莼被这一下推得仰倒,顿时碎叶飞溅,而她就怔愣在叶丛中,好一会没有说话。
凝澜仙子坐在她身边,静静地垂眸看她,直到季莼那双残留着忧郁的天真眼眸渐渐褪去阴霾,碧空如洗般清澈晴朗起来。
“季莼,我再问你一次,你可愿拜入我门下?”
季莼连忙挣扎着起身,双膝触地,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拜师礼。
“我愿意。”
季莼没有追问叶鸢的归期……她自然愿意早一些与叶鸢再会,但她同时也想着,若果真要许久之后才能重逢,等到再见时,自己真的已成为了如凝澜仙子一般的强大修士也未尝没有可能。
当叶鸢再如鸟儿般飞到这座岛上来——
如果在未来,真有那么一天降临——
季莼在心田间种下了这颗小小的、充满希望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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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初开时,灵气混沌于大荒海,天道造设灵轨,令秩序分明,由此在人界布下至理。
这是颜思昭曾在重陵塔书中看见的语句。
若真如书中所述,大荒海便是万物万灵的起源之地。
天梯重铸以后,为了使灵气不受魔气秽染,众仙门合力更造灵脉,将荒海作为引源,令灵气上浮,魔气下淀。由此开始,来自荒海的灵气浩浩汤汤,奔涌四方,中途不受截断,在天地间圆融流转,甚至可抵达地处极寒之北的东明山。
但纵然如此,大荒海与东明山直接仍然相隔万里,荒海中的一滴水,不知要历经多少周折,才能化作东明山上的一片雪。
颜思昭的剑却粉碎了这条不曾有人质疑过的法则。
却邪残剑破碎虚空时,他现身于荒海之上,那柄寒铁的断口仍挟卷着雪霰,雪霰在陡然迎上热浪海风,刹那便融解成细微的水珠,没入海中。
叶鸢的双眼捕捉到了这个瞬间,于是她立即察觉,颜思昭的剑意已远远凌驾于海岳流形之上,若他剑指澹洲,恐怕那广袤之地也将如雪霰一般消融瓦解。
从这一刻意识到剑君令人胆寒的强大的人不止是叶鸢。
云不期的剑心为这一式深深震动,无论是作为剑修、还是作为弟子,他无法不向这名举世无双的强者求启这一战。
秘境的确给予了他堪称跨越境界的突破,他身为应龙的末裔,剑势更与水亲和,对决之中,整片荒海都成了云不期手中的巨剑,海波翻涌咆哮着,缠卷在云不期的剑刃上,隐隐展露巨大的龙形。
化作龙形的剑意以雷霆之势奔向剑君,那白衣剑修岿然不动,直到巨龙的锐利鳞爪真正迫近,他的袍角才轻动起来。
这一剑与巨龙相撞,并未出现风云变色之景……恰恰相反,天地几近寂静。
剑身没入海波,却滴水不萦,变幻莫测的水流似乎在此时被凝结成冰,而后剑势一凛,狂波毫无还手之力,被骤然震碎成雾雨。
但这道剑气没有止步于此,它撕开巨龙的身躯,溯风而去,云不期目睹着自己的剑势被另一种剑意寸寸剖解,那剑意的锋利洗练到了极致,它无声地贯断海流,仿佛不过是从绿萼上掸去柳絮,而在雾雨散尽之时,这一剑终于来到了云不期眼前。
剑尖触及云不期眉间的刹那,强风骤止,这时他才想起那不是一柄剑,而是师尊随手折取的一条木枝,此刻这段木枝终于承受不住庞然剑意,化作一捧齑粉,缓缓从剑君指间流走。
云不期脸上的愕然还没散去,但风浪已息,白衣剑君站在光洁如镜的海面上,平静地对他说道:“你可看清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方才惊心动魄的一式还刻印在他心中,在灵台中反复重演,最后终于慢慢熄灭、沉淀,再浮现起来时,已是截然不同的领悟。
云不期的眼睫轻动了一下,他退开一步,行礼道:“谢师尊指点。”
自入门以来,云不期作为弟子,与师尊以剑交锋的时间远远多过相处。
两人都有出世与孤冷的一面,并非轻易交心之人,但毕竟他们都是剑修,而剑意本就至诚,剑刃相击的一刻更胜于无数言语。
在剑之一道中,颜思昭以强横无匹的剑意一步一步将弟子引领向孤寒高绝之处,因此于云不期而言,师尊不仅是是令他竭力追赶的苍云绝壁,更是为他开蒙授道、如兄如父的存在。
剑君寡言,少有赞誉,但这一次师尊却对他说:“假以时日,你或许可登无人曾及之处。”
云不期知道师尊不作无用言辞,这句话确是他的由衷之语——它出自剑君之口,实在是一份无比光辉,也无比厚重的期许。
“今日你的剑意中似有斑驳之处。”师尊又说道,“不期,剑心如镜,莫染尘埃。”
“……是。”云不期回答,“弟子谨记。”
剑君离开荒海,乘风去见欲见之人,云不期却在原处停留了很久。
起初海面尚且波澜不惊,光滑如镜,但云不期在海面上望见自己的面容,深埋心中的郁气忽然暴烈翻涌而起,几乎化作一只撕裂胸膛的利爪,马上就要洞穿而出。
云不期将剑重重刺入海面,击碎了这面明镜,海涛激荡,将少年打落水中,他的身影随波浮沉,倏尔化作一道幽深的巨影,龙躯搅动强浪,黑鳞怒张,长啸响彻云霄。
黑龙潜入汪洋,向海渊深处疾驰,这狂怒的巨兽如同肆虐在荒海中的一阵飓风,无所顾忌地破坏视野内的一切安宁,它所过之处,海渊震动,鱼群逃窜,礁石粉碎,除了畏惧的海流,黑龙很快无法听见第二种声音,于是它又游往上方,奔逐向喧腾的海风。
跃出水面时,黑龙掀起了高高的浪流,那水花落下时,从中显露的却是少年的身形。
云不期躺倒在海水中,阳光刺目,因此他不得不伸手遮挡强光。波浪推挤着他的身体,他的面孔被海水打湿,似乎这样就能让他无法分清覆于双眼之上、浸润了指缝的水珠,但这也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他分明已看见了师尊藏在袖中的那支发钗,所以他对师尊将会去哪里、见到什么人心知肚明,但他却无法坦诚面对自己由此而生的妄念与心绪。
也许一切早有预兆,但正是在这一刻的逃避中,有一颗星辰忽然从他心中陨落。
划过夜幕的瞬间,那颗星星剧烈地燃烧着,但在坠落之后,万物归于死寂,星辰的残骸慢慢沉没,在原本纯净的镜面上留下斑驳,而云不期也再也无法抬头仰望那片美丽的夜空。
他们很快将启程去东明山,云不期回过头看,才惊觉这趟旅程已经走了很久。
但即使如此,与他过去经历的百年、还有未来要走过的漫长岁月相比,这段旅程仍然短暂得像一个梦境。
他必须要让自己相信那不过是一个梦境。
“我不能再见她了。”
唯有波浪听见了云不期的声音。
他曾经无瑕的剑心在这一念间染上了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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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岛的黄昏一半是橘红,一般是碧蓝。
苍舒独自坐在夕阳影照的岛岸上,面前斜铺了张竹纸,纸上已涂满了半面残霞。他忽而停笔,眯着眼眺向远处,找到水天相接的那一线所在后,他又低下头,在画纸上勾出浅浅一道。
此时画上还有半面空白,他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一块青蓝色的孔雀明石。这枚宝石被打磨出六十面,每面都篆刻着咒文,原本是一件巧夺天工的宝器,苍舒却毫不犹豫地碾碎了宝石的一角,将指间的一撮蓝色粉末洒进充当砚台的岩槽中,就着海水研开。
苍舒的笔尖在纸上肆意泼洒,两种鲜明而灿烂的色彩相撞,一时竟然分不出是哪一面是深穹,哪一面是澄海。
画罢,他打量着自己的大作,感觉十分满意,于是珍而重之地将画折起,收塞进袖中,葛仲兰恰在这时出现在了他身后,这位修士中最有名的奸商偏偏是青衫书生打扮,他瞥了一眼地上的余墨和画笔,笑着说道:“魔境主,真是好雅兴。”
“天下也许只有你能找到我的踪迹。”苍舒回头看他,拍了拍衣袖上沾到的沙粒,“也只有你胆敢不识趣地在这种时候来打搅我。”
“魔境主对我下过好几次死手,早已知道我有偶人做替身,就算不幸又被你所杀,也不过是再损失一只偶人罢了。”葛仲兰说,“比起那等细枝末节,我更想问问魔境主,此行来洛书岛是否有所收获?”
苍舒美玉一般的面容上飞起淡绯:“单是见了阿鸢一面,便足以……不过我的确还有些额外所获。”
他手腕一转,掌心升起几个墨色符文,这些符文形似漩涡,是从荒海秘境中拓下的一部分碑文,苍舒收起十指,符文兀地碎成墨粒,然后缓缓拼成四枚新的文字。
魔祟横生,天道灭世。
葛仲兰脸上并无惊异,仍然从善如流地问道:“哦?这是何意?”
苍舒端详着对方的神情,勾起嘴角:“兰阁主,你手握天下秘闻,果然早有觉察。”
葛仲兰笑而不语,苍舒继续说道:“既然如此,你我不妨来合作一番。”
“若为众仙门得知我与魔境主合谋,恐怕我的这点小生意也再难以为继。”葛仲兰故作苦恼神色,“除非魔境主将计划与我透露一二……”
苍舒微笑道:“我此行来洛书岛,为的是三件事。其一是见我小师妹一面,其二是验证我对天道的某些猜想,其三则是挑拨众仙门,促成其决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