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见廊下端坐那人仪态依然雅正,凤眸微阖,神情安然,恍若入定,却倏地眉心一动,而后一道鲜红喷薄而出,恍如霞雾,溅在地面上,触目惊心。
那素来一尘不染的月白衣也沾上数点朱红,如玉的面庞上却未有丝毫波澜,他长睫微动,半晌抬腕,拭去唇畔血珠。
好似黑白分明的水墨画猝然经得朱砂一点,疏离虽在,却非天人之间。
观音沁血。
朝绯玉大骇,下意识要出声阻止,却被谢既拦住了。
他难得言简意赅:“没用的。”
“但是……”
“你赶到之前就是如此,我也试过,拦不住的。”
朝绯玉忧色更甚。
她怎么会看不出来?
沈祛机这样不单单是在消磨灵力,分明是已经在损耗元神。
眼下季姰不知所踪,若沈祛机再出岔子,那么事态将朝最坏的方向发展。
他当然会有分寸,这一点是公认的,可此刻的朝绯玉却不免犹疑。
此举风险极大,不计后果,绝不是思虑再三之后的方法。
更像是不管不顾,甘愿自毁也在所不惜。
“大师兄这是在探知师妹的位置么?”她叹气,“可他是如何……”
“他给小师妹刻了相t盈印。”谢既神色难辨,“且早已在桃吉长老处领过罚。”
朝绯玉张了张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仙门弟子不得私自为人刻印,各个仙门的门规都有这一条,但向来是形同虚设,不用规定,也几乎没有修士会愿意为他人刻印。
原来竟是如此。
朝绯玉骤然明了,忧虑之余仍觉宽慰,再未说话,和谢既一起站在一旁。
就见廊下的沈祛机又呕血数次,一道道溅满身前地面,白衣成了红衣,如此反复,最终凝成赤褐色,随之他的脸色亦愈发苍白,可动作分明未迟滞半分。
沈祛机不顾胸腔中的剧痛,亦无视地动山摇的灵府。
即便强行驱动元神,他的神识依旧澄明,那是从前在无数煎熬中反复磋磨出的心志。
他微微睁目,恍惚又看见胸腔前血肉模糊的空洞,昭示着他的内丹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如此反复。
可如今他早就不是毫无还手之力的孩童,心中空洞却尤甚,迫使着他将什么嵌进去,才能勉强堵住。
季姰。
小师妹,阿姰,姰儿……
月亮。
曾唤出口的,始终未宣之于口的,如今皆在心中默念,一声一声,如密集的鼓点敲在耳膜,震得他理智难存。
无数次的克制,反复建立的心墙,于此时骤然倒塌,随即化为狂风猎猎,从那空洞穿堂而过。
沈祛机闭目。
他想她。
即便是这样的生死关头,这样的情绪依旧排山倒海,先于理智之前。
直至月过中天,廊下的身影才扶着廊柱站起身。朝绯玉和谢既赶忙上前,就听沈祛机冷促道:
“她在妖界。”
此言一锤定音,朝绯玉本打算带众人立即前往奉州,沈祛机却是摇头。
众所周知的妖界入口,如今再想进去极为困难,即便有朝家护航,想要不被人察觉,也难如登天。
他消耗元神在感知符印之际,亦根据谢既和朝绯玉二人的情报推算出了妖界另外的入口所在。
这或许是姬梵有意留给他的,也兴许不是,妖界在孟州有异动,就必然在此处有入口。
朝问羽对他的推测表示肯定,语焉不详,意思大抵是必然和鬼气重的地方重合。
最终几人来到孟州东北方地界,离目的地越近,灵力就越是受到压制,为保谨慎,只得步行。
行至密林深处,就见四周无草木,唯余一道石刻浮于地面,上面画着城墙图案。
“我来吧。”朝绯玉见状心中有了对策,径直走上前,从乾坤袋中掏出一节妖骨,放在城门圆环图案的中心。
霎时天旋地转,一道巨大的吸力袭来,眨眼间四人便消失在原地。
*
季姰见挽月弓异状,更不敢再耽搁,怎么说也要出去。即便不为逃离妖界,也得查清楚挽月弓忽有感应的原因。
她思量是否应该动用蓄灵玉。
此举无异于孤注一掷,一旦被姬梵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更令她坐立不安的是,挽月弓并未如在夕垣谷那般,灵力流动一时半刻就恢复原状,在妖界不仅有感应,还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这样下去,难保之后不会被姬梵察觉。
“季姑娘,本王怎么觉得你近来甚是焦灼?”姬梵一手撑着下颌,望着摆在面前的蜜饯樱桃。
“那当然了,在想着我的师兄师姐怎么还不来救我。”
季姰没好气道,睨了他一眼。
“这你不必担心,他们迟早会来的。”姬梵一笑,“看来你的信心还不如本王足。”
“我多问一句,殿下不会在妖界布下了天罗地网吧?”
“若如此便是多此一举了。”姬梵浑不在意地晃着折扇,“他们要是走错路去了另一边,和天罗地网也差不多。”
“就是那个把殿下打得浑身是伤的地方?”
“季姑娘,好好说话也是一种美德。”姬梵嗤笑一声,“免得哪天激怒了本王,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问你你也不好好说,我凭什么还要看你脸色。”季姰反唇相讥,“殿下看我不入眼,却防得这么紧,有失王者气度。”
“本王陪季姑娘闲聊已是格外恩赐,别人求之不得。”姬梵不紧不慢。
“都说天上一日地上一年,那么我在此好几天了,大师兄他们得找我多久?”
“没有那么夸张,外面不过两日罢了。”姬梵不以为意。
季姰眸光一动。
两人唇枪舌剑互不相让,最后好歹是送走了这难缠的大妖,她回到房中,心下有了决断。
不能再等了,姬梵连准确的提示都未留给他们,那么她在这里等到沈祛机的可能微乎其微。
况且挽月弓之事迫在眉睫。
妖界并不分白天黑夜,她近来观察了守在此处的婢女换班的时辰,方才又从姬梵口中试探出世间,心中大致有所推算。
人气虽难以掩藏,但她可以服药进入假死状态,再以丹药维持,应该能撑一些时辰。
妖族与魂魄纠缠不清,她最多被认为是游荡的魂魄,如若逃离此地,在妖界其他地方一时也难以察觉。
至于此处的结界……
季姰眯了眯眼睛。
无论是仙者还是妖族的结界,其灵力维持都与星辰变化息息相关。每年特定的月份、日期、时辰,皆有结界最弱的时机,她便可趁此机会穿行。
这大抵是她天生博闻强识,通晓天地的好处,即便是实力最强的大妖和仙界尊者,也推算不出这样的时机。
季姰如今可以肯定,她应该是和神界有些渊源,这些知识不仅远超她本身的认知范围,更在如今的仙界之上。
此前的数次噩梦也无疑可以证明这一点,但一直以来她都无暇深究。
她准备好一切,佯装假寐,在脑海中根据最后在人间看到的天象推算。
姬梵今日应该不会在来这里,他隔一日一来,相当规律,他似乎也有别的事情要忙,并非能守着她寸步不离。
再说她在他眼中不过没有丝毫灵力的凡人,院中又有看守,更是有结界设防,更是不用他本人再花什么心思。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落入一片寂静,季姰倏地睁眸,从乾坤袋中拿出药丸服下,俯身行至窗前观望。
半晌她勾了勾嘴角,攥紧衣袖。
时候到了。
【作者有话说】
季姰:双重意义的时不我待!
沈祛机:我想你。
明天小情侣就要见面!!
[亲亲]
第75章 色授魂与
季姰趁结界灵力微弱之时逃了出去。
此事风险极大,但比她预想的更为顺利,甫一出了结界,又见另一番天地。
妖界的天空永夜无星,一片乌黑中泛着紫云流霭,远山层叠,草木不生,苍凉广袤。
她所在应是一座城中,楼台歌榭,华灯璀璨,丝竹靡靡,一眼望去似与人间无异,却平添了无数纸醉金迷,妖气弥漫,如在深渊。
季姰换了一身行头,身着黑裙,罩了件暗紫色披风,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孑然行于夜色中,倒也相得益彰。
一路上她暗自观察,妖族本就五花八门,什么模样的都有,除了她先入为主以为的衣着深色,妆容妖冶,还有好些生得颇为格格不入,打扮更像是人间的世家子弟,甚至还有些像仙门弟子。
她心下松了口气,这无疑利于她潜行伪装。
此时城中行者甚众,摩肩接踵,络绎不绝。街道两侧甚至还有摊贩,卖得都是些奇形怪状的东西,赌坊酒楼更是热闹非凡,她走马观花地一路瞧着,心中盘算如何应对姬梵的追捕。
自己逃跑这件事瞒不了他太久,她对此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