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五分真五分假,真的在于她相信沈祛机在任何情况下都会保持理智,不会被愤怒蒙蔽。他并不是一个受情绪主导之人,这大抵就是修习无情道的好处,理智永远处于上风。
假的在于沈祛机并不会放弃她,而是筹谋之后定会设法施救,而她到时便伺机而动,里应外合。
“季姑娘这话,实在是低估我的判断。”姬梵将削下的苹果皮往旁边一丢,“倘若你对沈魁首不重要,本王会多此一举么?”
季姰心道就算重要我也不可能承认,遂道:
“那得看和什么比较,殿下凭什么认为我可与大局相衡量?”
姬梵愣怔半晌,瞧向她的目光多了不可思议:“你不知道?”
“我该知道什么?”季姰莫名其妙。
姬梵将削好的苹果往桌上一放,盯着她好一会儿,瞧得她忍不住要反唇相讥,却见他眸子一弯,眼尾的钩子顿时上翘,随即便是一阵轻笑,裹挟着几分媚意,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狂笑不止,连肩膀都颤抖起来。
见他如此失态,季姰心中怪异更甚,不由问道:“殿下笑什么?”
“我笑沈魁首一朝动了道心,为的却是一个迟钝如榆木的姑娘,这难道不好笑吗?”姬梵笑够了,直起身子,手中鎏金扇一合,对上榻边少女惊愕神色。
见她是真对此一无所知,不似矫饰,姬梵摇了摇头:“也就是沈魁首能忍受得住,换我不知得多伤心。”
季姰听他这石破天惊的话语已然难以思考,半晌才喃喃道:“沈祛机明明是修无情道的……”
“谁和你说的,他自己?”姬梵闻言叉腰,就见她木然地摇头,面色发白。
“原来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梦。”姬梵幸灾乐祸,“季姑娘也未免太不关心自家师兄了,竟然不曾多问过一句。”
说罢他轻叹一声,指尖紫光一闪,径直落到她的掌心。
“既然如此,本王不若好心一回。”
季姰沉默着,眼珠木然地动了动,视线落到手心,经姬梵灵力一点,露出一道符印来。
她记得,这是她在无念崖下受沈祛机结界所阻之后,生病之时他画在她手心的符印,以此为通行他结界的凭证。
姬梵为何知道此印的存在?
“见你之时,我便知道绝对不会错。”姬梵抱臂,乌发随之一动,“此为相盈印,仙门弟子皆有门规,不得私自为人刻印,你却带着这么一道符印行走,即便他做了些障眼法,瞒得过你们仙门那些愚人,却瞒不过我。”
季姰手心蜷缩,闻言犹疑出声:“此印有什么作用?”
“相当于凡间约定终身之意吧。”姬梵满意地见她瞠目,“虽然当时动机不一定是,但此印的用处在于能随时知晓你的位置,而且此后你可随意进出他的灵府和识海,对于修士而言,除了道侣,怎会让其他人轻易进入灵府?这可相当危险,非极亲密之人所不能,这不t就类似于约定终身吗?”
季姰说不出话来。
那得是多久以前了?
当时她一直以为她们相看两厌,他为何要在那时候给她这样一道符印?
“看你这样子,定然也去过他的识海。”姬梵笃定道。
季姰没法反驳。
沈祛机说在他的识海睡得更为安稳,她因此以为只要修士本人愿意,让谁进入都可以。
原来不是么?
“沈魁首这是把心都掏出了大半,没想到有人丝毫不觉,真是令人惋惜。”姬梵走过来,将削好的苹果放在她手里,“看你得好好想一想,本王识趣,就不打扰了,你也不要再试图劝我放弃此计。”
说完姬梵转身就走,屋门啪嗒一声合上了。
季姰还维持着坐姿,一动不动,听见关门声眼睛都没眨一下。
沈祛机修的不是无情道。
可笑她当时先入为主,竟然放任自流到如今。
她一直以为沈祛机对她的关照,一是师尊嘱托,二是惯性使然。
之后不管两人之间如何相处,她都半分未往别处想过,也因此数次压下心头不该有的怅然。
她无数次告诉自己,也以此标榜,她和沈祛机不是一路人,道不同,迟早要分道扬镳。
神仙慈悲,心系天下人,她只要做这千万世人之一就好,她如此告诫自己。
她忽地想起沈祛机那本诗集,那句被他以朱笔勾勒,却未置一词的诗句。
照之有余辉,揽之不盈手。
观星那夜,她问他想要什么,他目光寸步不离地跟着她,晦涩出声说“月亮”。
夜半交谈,他迟疑地叫住她,问她是不是真的希望他成仙。
他纵容她半夜不睡,吵着要他讲故事,无可奈何念出治水论;他用投壶的赌注换她答应一句“不要远离,不要厌恶”;帐篷内他握住她的手,无声给予她安慰;他咬下那口月饼,乾坤袋中那两大箱衣物,日日不落的食盒……
季姰闭目。
或许,还要更早。
他在瑶光院中为她扎秋千,夕垣谷中给她夜明珠,百晓大会之前拉着她补习,不愿她搬离悬星峰……
过往一切纷至沓来,那些曾被她有意无意忽视或想当然解读的种种细节,终于从纷落各处的珠子串成链条,最终结为一张细密的网,将她罩在其中。
一切早已不言自明。
是她一叶障目,怯懦不前,言之凿凿说二人道不同,要为他供奉香火,无时无刻不强调神人之间的沟壑;说她余生于他而言不过弹指一瞬,无需在意,眼瞧着他踽踽独行,见她言辞决绝,只能将心意藏起,唯伴她左右。
季姰眼眶酸涩,眸底瞬间湿润。
她当时也寻得相同诗集,揣摩其意,觉他有求而不得,还曾心生好奇。
原来他三缄其口,只得付诸笔墨,唯醉酒之时才情难自禁说出的月亮——
是她。
明月的清辉得以照他孤影,伸手却发觉人间和天上之间,唯有遥遥,不可企及。
他就是揣着这样的心思,站在她身边,听她说祝他得道成仙吗?
她胸腔闷滞,唯觉心头苦涩,远非药能相较。
泪珠不知何时已然自顾自顺腮边潺潺而下,落在她的手背,还有些落在那颗苹果上,溅起一片水花。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赶忙抬手擦干满脸泪痕,眸子是前所未有的亮。
她等不及了,得立即想办法逃出去,决不能成为姬梵威胁他的条件。
她要去找沈祛机。
季姰将苹果放到一边,握住蓄灵玉,前所未有的坚定。
【作者有话说】
季姰:原来如此!!!
沈祛机:(找不到人天塌了中)
嗷嗷嗷!小沈不用苦巴巴地暗恋了!
[加油]
第73章 槛花笼鹤
季姰一开始不确定自己被关在什么地方。
她的乾坤袋被姬梵拿走,能力大幅度受限。
三餐皆有人一日不落地送来,季姰趁来人之时以腕间银符探查过,这时银符有了动静,送餐的婢女皆为妖族。
她心中的疑问愈发增多,反复回想自己在井边遇到姬梵的时候。如今的大妖真的有本事将妖气完全掩盖,进而摆脱修士的感应么?
姬梵得以藏身于希夷庙,连沈祛机这样修为高深的剑修都不曾察觉,反而中了他的计。
季姰越是琢磨,就越是待不下去。这几天内姬梵也来过几次,同她说些不着边际的东西,除此之外就是言语试探,试图从她口中得到仙门的情报。她于是也依葫芦画瓢,如此探问他,两方僵持下来,她倒也没落下风。
至少她可以肯定一点,姬梵并不希望她出事情,这样就无法与沈祛机谈判,而且听他话中之意,他也并不打算真的惹恼沈祛机,似乎对所谓剑修魁首心存忌惮。
这无疑也给了她一些机会,起初她试图到院中走动,姬梵当然不允;可看她神色恹恹一副病得站不住的样子,最后还是同意了。
季姰对他的印象稍有改观,起码他还是能听得进去话的妖族,或者是他自恃金贵,不屑针对一个凡人罢了。
甫一得了许可出门入院,她就察觉到不对。这昏黑不见星月的天,寻不到半分寻常草木的土地,无一不昭示着一个可能。
姬梵直接把她带到了妖界。
季姰:“……”
这样逃出去的难度也太大了吧!她连修士都不是啊喂!
她难免气闷,坐在院中的紫玉案边发呆,视线落在桌上的黑宝果上。
要不是着急见到沈祛机,把自己的想法一一告诉他,她早就躺平等着人来救了。
她有一种诡异的直觉,姬梵并不会拿她怎么样,这无疑让她少了逃命的紧迫感——本来应该是这样。
妖界和人间的时间流逝是否相同,她并不知晓,这几日沈祛机遍寻她不得,怕是要心急如焚。
因此,她还是得使劲浑身解数,寻找逃离的机会。
“季姑娘,看你每日百无聊赖,真的不打算将仙门的打算同本王说一说?”姬梵迈进院门,一抬手,两侧的婢女就自觉退下,唯余他们二人。
“既然以我作饵引沈祛机前来,为何我们在妖界?”季姰拧眉瞧他,“他要是找不到我,你的计划岂不是要落空?”
“嗯哼。”姬梵径直在她身边坐下,笑得勾魂夺魄,“要是沈魁首没这个本事,季姑娘就得永远在这陪我,左右我也不亏。”
季姰睨他一眼,正色道:“其实殿下也很着急吧。”
“此话怎讲?”
“若只是为布下天罗地网擒获仙门魁首,殿下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她轻笑一声,“殿下千方百计引月微宫一行人进入妖界,是为了对付谁,坐收渔翁之利。”
姬梵满意地点点头,丝毫不意外她会知道这些,笑眯眯道:“还有呢”
“至于为何不直接告知我们妖界入口的位置,一来即便你亲自作饵引仙门弟子前来,我们也不一定就真的会来。”季姰的视线移到他面上,同他对视,“二来,仙门之中有内鬼,但并不是和你一伙的,你此前于人间现身,也为试探月微宫是否知情,同有内鬼的仙门沆瀣一气。”
姬梵这才露出一丝意外之色,第一次正经打量面前这个弱不禁风的姑娘。
“很显然,你的试探奏效了,月微宫派来的弟子称得上形单影只,于是你便盯上了我,借此引沈祛机一行人身入妖界,帮你解决大麻烦,看来殿下虽贵为王族,如今貌似也不好过。”
季姰一手支着下颌,拈起一颗黑宝果,盈盈一笑:
“我能问问殿下,伤你的是何人吗?想必不是我们仙门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