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几百年来真正飞升成仙者寥寥,但修士因着修炼之故寿数照凡人长数倍,又身负异能,左右同真正的神仙也无甚差别,无非是境界和所处地段不同,虽不能移山填海,改天换地,却也逍遥自在。
未飞升者不能在人间建庙受香火,在人间积攒的愿力便暂时仍以修为存在。修仙界真能飞升成神者屈指可数,在人间历练增长的修为也远不及在炼境试炼,因而近百年来,除了各派为维持在人间的声望派人下山活动外,几乎无人愿意走这条路。
换句话说,有很多人自知当不得神仙,能在修仙界偏安一隅就罢了,自然会选择修为增长更快的方式。而神仙在人间的庙宇也多是由一些没有入门派,自行修炼的修士看顾。这些修士不及修仙界各派专门的修者,平时与凡人无异,却多了些本事,算是处在凡人和正经修士中间的一个位置。
人间供奉的神仙,多还是几百年前飞升的,以及神界的神。
后者多是规模极大的庙宇群,在人间要么是遍布整座山,要么是宫中派方士专门供奉,可以说不能简单称为一座庙。
而且不止人间,修仙界也会专门做法事、举行仪典来供奉神界之神。仙界供奉,愿力与灵力交织,作用更甚,因而诸神的庙宇在人间虽低调,但一处便能镇一方山海,天地不绝。
在人间庙宇众多,大小都有的则基本是几百年来飞升的各个神仙,近些的便是希夷道君和槐安真人。槐安在仙界虽与慈宁、镜昱等同称为真人,但他真正的称呼应该是槐安道君。
这些情况,季姰和沈祛机都很清楚,空玄说的当然涵盖不了这么全面,他的认知中愿力是香火灵力的流动。真正让季姰二人注意的,是他所说的香火堆积。
据他所言,简单来说就是供奉的香火貌似越来越失去作用。
这种变化起源于何时,无人知晓。来上香供奉的人分明络绎不绝,空玄从前甚至能偶感神力掠过,但不知从何时起,他发觉灵力的作用范围愈发消减,灵力也逐渐变弱。
没有哪个神仙会放弃香火,可神龛上的神像一天比一天更像是一块普通的木头泥胎,从前望着还能心生宁静,如今却察觉不到上面有多少灵力汇聚。
这些变化抓不住摸不着,并无实质性证据,也只有修士才会注意这些。或许本也该劝慰自己多心,可真正让空玄发觉种种异样并非错觉的,就是如今他所说的闹鬼。
季姰:“也就是说,即便有希夷庙在此地,还是有鬼魂萦绕在周围?”
空玄道:“不错。于百姓而言是怪事频频,最近来此地的都是求平安的。但我有时能看见他们,起初是零星几个,然后越来越多。”
沈祛机问道:“这些魂魄可会主动伤人?”
空玄摇头:“这倒没有。魂魄而已,若无强烈怨念,且在恰当时机催化,并不能攻击到人。但他们本应遁入幽冥,却在世间徘徊不去,还离人越来越近了……这总归不是什么好事,事态发展下去,早晚会出变故。”
季姰和沈祛机闻言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我也想过拜托像二位这样的修士帮忙。”空玄叹了口气,“但据我所知,仙门貌似也对鬼无甚应对之策,此遭也算得上前所未有,不知往后会如何。”
“敢问阁下,是否留意过妖族踪迹?”
沈祛机突然开口,语调平淡。
空玄闻言一愣,思索片刻才道:
“的确有妖族伪装成凡人在人间行走,我在街上也能偶尔见到,不过妖族不喜神仙庙宇,希夷道君的功绩又有擒大妖这一项,他们更不会到这里来。”
两人闻言一默。
季姰本打算留在此处,看看待会儿会否有鬼出现,但被沈祛机否了。
“夜深露重,会着凉。”
季姰心道这都要夏天了,晚上也没有很冷,而且正事要紧,着凉这缘由听着极为单薄。
她扭头欲说明理由,对上沈祛机的眸子,话就卡在了喉咙里,眨了眨眼睛,迂回道:
“我还带着披风。”
不知为何,这话出口的一瞬,沈祛机的神色更加不对了。
季姰还试图辩解一二,却见他敛目抿唇,半晌才道:
“你亦知晓,魂魄不过障眼法,并非最关键之处。”
她确实看出,所谓闹鬼只是表面,背后和妖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即便是次要线索,多调查一番总是好的。
但沈祛机如此,明显并不赞同。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接着争取,又偷偷瞥了眼他神色,决定识时务者为俊杰。
“好吧好吧,听我们沈郎君的。”
沈祛机神情这才有所舒展。
两人回到客栈,就见谢既已经回来了。
谢既甫一见她二人,诧异挑眉,问道:
“你们俩这t是上哪儿去了?怎么回来的比我还晚?”
“和三师兄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可比不得。”
“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嘲讽我啊。”
“天色已晚,进屋说。”沈祛机说着,打开了自己的屋门。
三人于屋中落座,季姰顺手泡了壶茶,放在罗汉床的小几上,与沈祛机相对而坐,谢既四仰八叉地靠在软榻上,一手支着脑袋,侧身瞧着二人。
月光从窗棂中簌簌而落,洁白如霰,客栈中的人声渐息,烛火也挨个地熄灭,唯余他们所处这件屋子灯影幢幢。
听了季姰说起今日的遭遇,遇到霜天阁和青阳山庄的人,以及在希夷庙的见闻,谢既琥珀眸半眯,没作什么特别反应。
“果然这帮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嗤笑一声,露出虎牙,“看来不仅是要干扰我们调查,还有阻断我们后路的意思,就是屁股没藏好。”
“三师兄早就知道他们在青柏城?”季姰听他这语气不甚意外,遂问道。
“不然我这几日在做什么。”他闻言得意勾起嘴角,“我这人信不过周遭,到哪儿都得先摸清大概。”
“谢既,除这两派,还有哪些仙门在此?”
沈祛机正襟危坐,淡道。
“还真不少。”谢既往榻上一倒,眼珠转了转,“除了这俩,素幽谷、相思门和碧波渡等等,都有人在这,规模不一。”
季姰:“这些门派都是来监视我们的么?”
谢既:“反正在我这都不可信。”
“不会全是,两者持平。”沈祛机摇头,“和月微宫作对风险太大,不排除有观望之人。”
几人就此简单探讨了一番,没有具体结论,但认为可以试探一番哪些可以拉拢利用。
至于闹鬼的问题,三人都认为是障眼法居多。当务之急是得查清这背后操纵的大妖是谁,或者说不一定是某位大妖,而是具体势力。
“我们是不是得告诉二师姐一声?”季姰问。
“等她回来吧。”沈祛机垂眸,“朝家最近变动颇多,让她专心处理。”
三人一时无话,谢既率先起身,打着哈欠说要回去睡觉。
此时夜已深,今天经历的事情尤为耗费心神,精神一松,季姰也有了困意,杏眼湿漉漉,沾湿了睫毛,看起来有些疲惫。
她生得清丽,有一种神清骨秀的灵动,虽然身量纤弱,神色却难见怜意,反而隐有坚韧,是一瞧就很聪明的长相,此时略带倦意,倒显得乖觉。
“大师兄,我也回去了,你早些休息。”
她说着就要站起身来,刚一转身,却听得身后人出声:
“先等等。”
不知是她困了产生的错觉还是夜色掩饰下的无意倾泻,她竟从中听出犹疑。
“嗯?”她懵然出声,怔怔回首,就见沈祛机仍然坐在那里,视线并未看她,反而瞧着窗棂。
“你……”他语调很轻,举棋不定,“希望我成仙?”
傍晚一进希夷庙,她边走边瞧,设想沈祛机以后的庙宇会是什么模样,同他说了一路。
那时候他一言未发。
季姰闻言愣了一下,柔和一笑,月光虚虚勾勒着她的身影,如梦似幻。
“我希望与否不重要,但这是大师兄一开始就要走的路不是么?到如今这般,可不能半路反悔。”
沈祛机下意识攥紧手心,没回答。
“这是大师兄自己的事情,无需过问旁人。”她定定瞧着他,月光笼了他满身,真如雪雕玉砌,“总不能我说不希望,大师兄就真放弃了,那也太随便了,我还得被月微宫追杀。”
她语气诙谐,带着点打趣,沈祛机闻言却并未有笑意。
见他心事重重,问了一句就没下文,她犹豫片刻,还是走过来,坐到他对面。
“大师兄是不是没想过飞升之后的事情?”
沈祛机眼睫微动,轻轻颔首。
“对未知担忧很正常,毕竟连师尊对此也缄口不言,神神秘秘的。”季姰一手撑着下颌,扭头看他,“没想到大师兄也有这种时候。”
沈祛机心知不是,但未有反驳。
“神仙会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但神仙与天地同寿,有许多时间供大师兄慢慢想,总能想出来的。”季姰眼珠转了转,“待那时我就给大师兄供奉香火,好歹我也是你的师妹,即便神仙公正无私,可你成了神仙得稍微偏心我一点。”
“如何偏心?”
见他还真问了,季姰思忖一二,碎碎念道:“每天朝你许愿的人一定很多,我的愿望要优先处理。别人只许一个,我可以一次许好多好多,大师兄都不许嫌烦。比如保佑我的药草长得好,玩叶子戏多赢,医馆生意兴隆,最后死得安详些,没什么痛苦。”
听得她最后一句,沈祛机眸中晦色难明,半晌才开口:
“无需成神仙。”
这样的偏心,他现在就可以给,犹嫌不足。
又何须等到他成了什么神仙,在神龛上隔着三柱青烟观她为此大费周章地许下愿望。
季姰听出他语气里压抑不住的晦涩,顿了顿,讪讪道:
“你当了神仙,我的愿望便微不足道,不会成为负担。我知道大师兄不想听到我谈论生死,当然这对神仙而言太过遥远,对于我这种普通人来说却是不可回避的话题。”
沈祛机在乎她,她不是不明白。
许是被他的心情感染,她说着也不免有些怅然,但仍故作轻松道:
“我知道大师兄舍不得我,我可是人美心善。即便我每日都朝你许愿,许几十年到我死去,对那时候的你而言也不过弹指一瞬。而后你就不会再记得季姰这个人了,成神后千秋万载,我不过岁月海中的一粒草芥,不会留下痕迹,到那时大师兄也不会想起会为此介怀,要是如今为此担忧,可就是自寻烦恼了。”
她一向豁达,对什么事情都看得分明。
从很早以前,她就深知她和沈祛机是两路人,即便有了些关联,在如此磅礴的岁月中,也太过微不足道。
他要飞升,怎应该被这种事绊住脚步?
这也的确是她的肺腑之言。说来也令人无奈,这竟然是她第一次完完整整地和他说出自己的本来想法。
沈祛机眼睫微动,神色难辨,没有回答她,语气中似乎极力压抑着什么:
“你说,答应我一个要求。”
“不错。”季姰好奇,他会在听完她这番话后说些什么,扭头看他,目光专注。
沈祛机阖上眸子,分不清自厌还是焦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