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既挑眉,没想到对方这么痛快。
那老郎中自己什么话也没说,闻言依旧面无表情,一派事不关己的态度。他收好药箱,同秦奉衍一拱手,转身就出了屋门。
“柳杨坡与别处不同,想来诸位在此,亦有察觉。”
秦奉衍叹了口气,有些欲言又止。
“秦郎,妾身来说吧。”
沉默不语的秦夫人忽然开口,没待说什么,又听他道:
“怎可将贵客卷进来!他们和这里毫无瓜葛,不该受此牵连,于情于理,良心难安……”
“妾身虽是头一回见全几位贵客,但直觉告诉妾身,他们并非常人,兴许能解此地困顿。”秦夫人安抚地拍了拍秦奉衍的手,扭头瞧向季姰几人,“诸位贵客想必与玄门缘分不浅,不知可愿以身入局,救柳杨坡于水火之中?”
三人闻言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秦夫人慧眼识珠,直觉过人。”谢既似笑非笑,“只不过若是将秘辛告知我们,可会后患无穷?”
“左右妾身也活不长了,说了兴许还能放手一搏。”秦夫人不顾秦奉衍欲出声劝阻,按下他的手,“贵客能在此地安然无恙,定有过人本事,我身先士卒又有何妨。”
没想到秦夫人不声不响,却有如此觉悟,饶是季姰对她有诸多疑问,此时此刻仍不免惊讶。
“拙荆若执意如此,秦某也无需隐瞒了。”
秦奉衍重重叹气,皱着眉,眸中满是决绝之意,紧紧握着秦夫人的手,抬头看向几人,声音有些哑:
“柳杨坡和其他地方不同,想必诸位已经亲眼所见。”
“灯火昼夜不息,确实奇怪。”朝绯玉说道,“敢问此地为何家家户户点着灯?”
“这是流传下来的习俗了,没人会违背。”秦奉衍神色疲惫,“浮明节是供奉天灯大人最关键的时候,无人敢怠慢。”
“若是燃灯不及时,或是灯熄灭,又当如何?”谢既问。
“近些年无此种事情发生,只听村中老人说起过,之前有此疏忽,当晚那户人家五口人全都消失了,大家怎么也找不着,几日后就见尸体从河里顺流飘下,身上还罩着纱灯木架。”
“这天灯大人,究竟是何来历?”季姰问。
她在祖祠亲眼见过那盏巨大的天灯,当时探查过此地妖气,却丝毫未有感应,于是她推测这是大妖吸收香火灵力的媒介。
妖界入口移位,乃是近来发生之事。但听秦奉衍这番叙述,此事至少持续了好几十年。可是在希夷擒烛阴后,妖界大妖一度被清扫,应无逃逸人间者。
秦奉衍于是将此地传说讲了一遍,与沈祛机从天泽庙所见差不多,但又有一半完全陌生的信息浮出水面。
当初天泽神君引天水灭火不假,却并非一人所为,而是借天灯法力为之。此后他飞升成神,天灯却生了灵性,于柳杨坡盘踞不去,以香火为食。
最初倒也寻常,柳杨坡村民本就感激涕零,天火之危得解,自然愿意供奉,于是在村中为天泽神君和这天灯都建立庙宇,供奉香火,以求护佑村中平安。
天泽神君飞升后,就与别的神一样,无法直接沟通,只得上香祈愿。
但天灯不同,连喜怒哀乐都十分明显。
起初它的胃口尚可,只是浮明节和上元节那两天供奉灯油便足矣。但后来它的胃口却愈发变大,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直言要村中人昼夜不息的供奉,浮明节更是延长多日,期间要燃灯船十余,规模也越发壮大。
这番折腾下来,要耗费的精力、钱财,不计其数,长此以往,自然有村民不满,欲要反抗。但有数户人家因此消失后,再无人敢怠慢t,只得听之任之,直到如今。
“很明显,这天灯并不是神仙法器。”朝绯玉皱着眉,“你们没想过请仙门来人调查吗?”
“大的仙门我们也接触不到。之前也请过一些修士来此,但他们有的连柳杨坡都进不来,有的好容易进到祖祠,转眼就消失。也有村民想过搬出去,便会直接迷失在路上,这下任谁都知道,毫无反抗之力。”
秦奉衍捋了捋胡须,神色黯然:“而且这天灯大人也从不阻拦我们找修士道士前来,应是对自身实力很有自信,且兴许吃了修士还大补,总之无济于事。”
“所以你们卖力供奉天泽庙是因为……”季姰犹疑出声,“是希望天泽神君将天灯带走吗?”
“带走是难了,但意思差不多。”秦奉衍勉强一笑,“好歹天泽神君与天灯大人有些渊源,兴许能安抚住后者也说不定。
我们如此也不是毫无根据,自从天灯大人扎根于此后,村中从前供奉的其他庙宇一夕之间全都破败,只剩下天泽庙安然无恙,想来天灯大人还是顾念昔年旧情,给几分薄面。”
三人皆是一默。
“听阁下这么说,是希望我们帮忙除掉这天灯了?”谢既眯了眯眼睛,“可是从秦先生话中不难看出,这天灯大人本领强劲,之前的修士又都命丧于此,怎么就确定我们会趟这浑水?”
“诸位贵客能在此地安然无恙,已然证明实力不俗。”秦夫人道,“两年前也有人偶然进入村中,不到两日就失踪了。”
“失踪?”谢既哂笑,露出一侧虎牙,“夫人怎么能确定,不是人家发觉危险,扭头跑了呢?”
“进来的修士就没有能出去的。”秦夫人语调柔和,话说的斩钉截铁,“贵客虽然以江湖人士身份前来,但妾身瞧得出,诸位本领通天,照往常的修士强上数倍不止。”
季姰心道这回说的修士应该不包括我。
几人不意外秦夫人知晓他们真正的身份,按她所言,在这活到现在,伪装的身份已然不攻自破。
“当然,诸位若是有心无力,秦某和拙荆也不强求。”秦奉衍叹了口气,“只是如何出村,还得诸位自行斟酌了,多半还是免不了和天灯大人打交道。”
三人对视一眼,朝绯玉思忖片刻,而后问道:
“若要我等相助,那么情况就得了解仔细。敢问村中除了天灯大人,还有其他非人生灵么?”
秦奉衍闻言一怔,摇摇头:“未曾听闻。”
“秦夫人,我还有一事不明。”季姰注视着墙上的绣品,“您和村中妇人绣这么多绣品,都是为了供奉天泽神君吗?”
“自然是。若求神君庇佑,总得投其所好。”
*
几人从锦荷院出来,皆面色凝重。
季姰走到沈祛机面前,后者仍是双眸紧闭,毫无动静。
“大师兄这么久都没醒,再说是在识海修炼,好像不很合理。”
“确实不对,不说久不久,在外入定本身就有风险,他如何就这么不管不顾呢?”朝绯玉也不解。
“兴许是觉得我们在放心吧。”谢既不以为然,“不过眼下必须把他带回去,人都散了,他站在这儿可就得引人注意了。”
这话说的在理,谢既当即用了个障眼法,而后掏出司南把人带了回去。
闻花榭内。
几人将沈祛机安顿在屋内站住,才总算放下心来。三人沉默一阵,朝绯玉率先开口:
“今晚的事,你们怎么看?”
“看人演戏挺好玩的。”一声轻笑从谢既唇畔泄出,他顺势一倒,靠在一旁躺椅上,跟着椅子摇晃。
“可以信,但不可尽信。”
季姰难得神色冷凝,如此神情出现在一张俏脸上,说不出的清丽。见二人作倾听状,她眨了眨眼,一边思考一边道:
“首先我们可以肯定,天泽神君并不是神,而是拂泠宗弟子,那么这个传说本身就不很可信。而这天灯又和他渊源颇深,两者大概都是邪物。”
“不错,这传说本身就站不住脚,拂泠宗弟子不可能行善事。”朝绯玉也道。
“然后就是师姐你说的阵法。”季姰扭头看向朝绯玉,“你说那阵法同祖祠和老郎中住的地方都有感应,这阵法早就存在,我不太能相信秦夫人是局外人。而且她的动机很明确,就是想毁掉天灯。”
谢既闻言眯了眯眼:“她这挺有借刀杀人的嫌疑的。”
“她说的理由其实很充分,天灯祸乱柳杨坡,让村民苦不堪言。”季姰在屋中踱步,“而且还专门吞噬外来者,特别是外来修士。可若是如此,今日我到祖祠,它为何不直接杀了我?”
“那红光引我到河床,目的应该就是河床中的白骨。但是这时候却忽然冒出个柳树精,当时我同它打斗,是能感觉出它想让我远离那里。这至少说明天灯和柳树精不是一伙的,不然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朝绯玉揉了揉眉心,半晌才道:
“我瞧那秦夫人不似常人。虽然尚不知她底细如何,至少能确定她和天灯是对立的,但是她无力除掉后者,才想让我们出手。”
“你们说,秦夫人真的不知道柳树精的存在吗?”
谢既望着房梁上的吊灯,骤然出声。
“可惜柳树精已经没了,不然还能盘问盘问。”季姰说着,停住步子,“要不我们现在去河床那边瞧瞧?”
“打住,现在都后半夜了,要去也得明天去。”
“是啊,都这么晚了。”谢既也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你这一身的伤还没好全,今晚上先休息,不急于这一时。”
“但是……”
“没有但是,万一大师兄中途醒了,发现我俩后半夜还带着你在外头晃,咱们仨都得没好下场。”谢既直截了当,“不建议你挑战这会有什么后果。”
季姰一噎。
“行了,都回去早点休息。”
“那就让大师兄站在这吗?”季姰问道。
“站着呗,大师兄又摔不了。”谢既挥挥手,头也没回,“走了。”
“大师兄一向不喜旁人插手太多,这样没事的。”朝绯玉也摇摇头,“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两人说完就走了。季姰踌躇半晌,也没迈动步子,见沈祛机还是不动,索性打量起他的房间来。
沈祛机的屋子在她旁边,因此格局并无差别。
但她的屋子经历了沈祛机大刀阔斧的改造,已经完全是另一副模样,几乎看不出最初布置。
沈祛机的屋子也稍有改动,晴山色的床褥,桌上摆着他带来的茶具和剑谱,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简洁朴素的像没有人住。
这真是奇了,她还以为他这么麻烦讲究的人,屋子布置得和她差不多呢。
好奇心得以解答,却并未得到满足,季姰幽幽叹了口气,心道沈祛机怎么是个这么表里如一的人,房间和他本人一样简单无趣。
她转了一圈回头,见沈祛机还是端端正正站在原地,怎么瞧都有些别扭。
他不会得在这里站整整一晚上吧?
虽然修士不怎么需要睡眠,站一晚上多少也不会舒服,季姰对不能好好睡觉的人一向都很同情,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帮他一把。
她走上前,还是试图叫他两声,看他能不能醒:
“大师兄!大师兄?你醒了吗?”
毫无回应。
“沈郎君?小沈公子?沈美人?”
许是确定沈祛机一时半会醒不了,季姰恶向胆边生,称呼得愈发不着边,语气带笑。
她踮脚凑近,人还是纹丝不动,甚至因为不动,莫名有了种任人施为的无辜。
“烂摊子丢给我们,你倒是睡觉了。”季姰鼓了鼓腮帮,“不公平,凭什么你的睫毛比我长?”
自言自语一阵,话都说给了空气,季姰揉了揉眼,总算感到一阵困意,无意再逗留,打算给沈祛机放到床上就走。
她伸出手,挽住沈祛机的胳膊,往一边拽了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