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月来一直在外奔波,虽然有沈祛机在,称不上风餐露宿,却也不能完全放松,心弦时时准备绷着,如今回到这里,才算是真真正正地此心安处,可以暂时将烦恼抛之脑后。
季姰先将行李简单归置,又重新洗漱了一番,找了件雪青罗裙换上,又认认真真地梳了个朝天髻,戴了织银绢花,簪几支白玉簪子,乍一瞧去,如同明月夜里盈盈盛开的菡萏。
天然殊胜,不关风露冰雪。
她揽镜自照,自己也大致满意,正犹豫着要不要添枚花钿,就听得一阵高亢嘹亮的鸣叫之声,极为熟稔。
季姰一惊,猛然回头。
“小黑!”
被称为小黑的云鹤正在窗棂处探头探脑,见她回头,鸣叫更为雀跃。
季姰连忙起身,跑出屋门来到廊下,抱着小黑的脖颈,摸了摸它的头。
“小黑,这么久,你有没有想我?”
小黑听懂了似的,叫了一声,抖了抖翅膀。
季姰一笑,掏出了在外时候买的小鱼干给它,小黑歪头观察半晌,干脆利落地将一整包都衔走了。
“慢点吃。”
小黑吃得欢快,转瞬就把她晾在了一边,季姰无奈,只得走到院中的海棠树下,在秋千上坐了下来。
方才分别之际,沈祛机说让她在院中等候,一会儿来接她,共同去往泰宁殿。
眼下暂时无事,季姰不免陷入思绪。
她深知,此次回来不过是暂时的风平浪静,姬梵生死未卜,鬼族重现于世,妖界一片混乱,人间风波频起。
就算是仙门,也难辨敌我。
月微宫不过是将将能守得一方安宁罢了。
师尊提前出关,是所有人都不曾想到的。
当初听朝绯玉所说,师尊闭关少则半年多则一两年,如今却不到半年就出关,其中必然另有蹊跷。
虽有疑惑,但也同样解了燃眉之急,师尊位列神界,许多事情于他们是一头雾水,对师尊来说或许是一目了然。
这么想着,她条件反射般地打起了哈欠,果然一想这些就想睡觉。
为了避免自己就这么睡着了,季姰下意识地抓住秋千的绳子,像从前在人间家中一般,站在秋千上荡了起来,雪青色的裙摆在空中绽开,宛若一朵紫棠。
就这么心不在焉地越荡越高,眼角却忽地撇到一抹月白身影。
她顺着视线瞧过去,就见沈祛机正静静站在两步外瞧着她,长身鹤立,沁着冷意的竹叶清香萦绕周围,面容俊雅至极,眉目分明如墨色勾勒,每一处都是恰到好处的清正端方,令人叫绝。
仅仅站在那儿,便让人想到四个字:
孤光照雪。
在这凌然的霜雪色之间,唯独看向她的眸底微不可察地倾泻出几分柔和来,让那霜雪沁了些许暖意。
望之而心折。
季姰眼睛一亮,脚下的秋千并未作停,她忽地一松手,整个人往前一扑——
果不其然,落入一个满是竹叶香的怀抱。
沈祛机稳稳地接住了她,没因她出人意料之举有任何意外之色,也并未出言责备她的冒失,接住她后便将她安然放在地上,顺手理了理她鬓边碎发。
季姰眼睛亮晶晶的,也不说话,就朝着他笑。
沈祛机见状却是一顿,半晌犹疑出声:
“……再来一次?”
完全误解了她的意思。
季姰忍俊不禁,连忙摇了摇头,招手示意他俯身。
沈祛机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
季姰抬手遮住了他的眉眼,而后干脆利落地在他嘴角吻了一下,一触即分。
沈祛机呼吸一紧,她移开手,对上那双沉静的眸子,就见他的眸底惊人的黑,有什么在隐隐流动。
他下意识地攥紧掌心,长睫动了动,直起身来,遂道:“我们走吧,师尊已经同长老们开完会,正在泰宁殿等我们。”
“好。”
*
泰宁殿中。
槐安真人负身而立,身侧是桃吉真人,其下是悬星峰弟子,朝绯玉,谢既二人,以及六方桃谷弟子林白序、陶允和陈留。
季姰和沈祛机甫一进殿,就见众人已经到齐。
“拜见师尊,桃吉长老。”
两人抱拳行礼,槐安真人闻声回头,神色和蔼。
“潋儿,姰儿,你们来了。”
“师尊,你这一闭关,可真是太久了。”
季姰摇头叹道。
“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当刮目相看。”谢既抱臂,慢悠悠地补充道。
“姰儿,看你气色,较为师闭关之前好了许多。”槐安真人没理会谢既的不着调,满眼欣慰,“如此,为师就放心不少了。”
季姰闻言一笑,同槐安真人简单交谈一二,知眼下不是过多寒暄的时候,说了几句便站到一旁,去找朝绯玉了。
沈祛机代掌悬星峰事务,槐安真人免不了要多问几句,事毕,众人才终于进入了今天的正题。
“种种事宜,为师已经听桃吉和玉儿说了。”
槐安真人点点头,“你们做得好。”
“如今表面风平浪静,冲突却是一触即发。”桃吉真人斜倚在廊柱上,“月微宫坐镇仙门之首,势必不能独善其身。”
槐安真人重重地叹了口气,眸中似有愁绪。这般情形属实少见,霎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为师知你们此行所见,必然是疑问众多,看来,也是时候了。”
季姰一愣,他们的确疑惑颇多,但师尊所说的是时候又是何意?
不单是她,其他弟子听了这话也俱是一脸茫然,连沈祛机的脸上都一瞬出现迷惘神色。槐安真人见状同桃吉真人对视一眼,后者点点头,似乎对现状早有预料。
“阿既,你曾说在希夷庙中的种种见闻,有大妖偷窃香火愿力。”
“是有这么回事。”谢既点头。
槐安真人又看向沈祛机和季姰。
季姰迫不及待地补充道:“我们最主要的一大疑问便是来源于此,人间闹鬼频频,连神仙庙宇都不能阻挡,实在奇怪。敢问师尊,为何香火供奉失去了作用?”
这话问到点子上了。
不止是希夷庙,应该说人间各路神仙的庙宇,都出现了这样的情况。
槐安真人闻言捋了捋胡须,沉默了好半晌才出声道:
“你们可知,为师为何仍驻守仙界?”
“师尊心系天下,甘愿以身为梯,渡后来修者。”朝绯玉道。
这是一直以来流传最广的说法,槐安道君虽飞升成神,却甘愿驻守月微宫,作为无数修者的引路人,称得上仙界楷模,德高望重。
槐安真人却没回答,转而道:“你们都是学过仙界历史的,对神界的历史也应该再清楚不过。其中对鬼族有所记载,最早出自何处?”
“天降流火。”季姰道。
在座弟子仍是困惑,不明白槐安真人的话题怎么转到这里。槐安真人闻言点头,“不错,这事是得从这里说起。”
“近千年前,神鬼一战,天降流火,鬼族被灭。自那之后,人间有修士开悟,发觉修炼之法,得问大道,遂成仙界;妖族吸纳日月灵气,得以化形,书中是这么告诉你们的。”
“对啊,这有什么问题?”陈留道。
季姰往桃吉真人那边瞧了一眼,心中一惊,她从未见过桃吉真人这么冷然的神情,衬得他整个人都严厉孤绝,好似换了个人。
“史书所载,的确如此,却并未尽书。”
槐安真人目光严肃,一一扫视过在场众人,“那一战后,鬼族虽然被灭,却并未完全消散于天地间,只是被神族封印,而神族同样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季姰呼t吸一滞,隐隐预感到了什么。
下一刻,就听得他道:
“其实,神族自那一战后早已陨灭,神界数百年皆无神。”
此话一出,无异于石破天惊。
在场众人纷纷瞠目,谁也不曾想到,人人心向往之的神界,竟然早就不复存在。
更荒唐的是,这一事实几百年来都没有人发现,如今乍然道破,据此回想,才逐渐琢磨出蛛丝马迹来。
“师尊,若是这样,之前飞升的神仙都去了何处?”
朝绯玉问道,她还没从巨大的震惊中缓过来,说话的声音都轻了许多。
“当时一战,鬼王辛癸及其绝大部分族人被封印与鸿蒙山中。”槐安真人叹了口气,“也就是如今月微宫脚下。”
“鸿蒙山?”陶允难掩错愕,“月微宫不是在天尧山之上吗?”
“天尧山不过是障眼法,月微宫实际所在就是鸿蒙山。月微宫最初落在此处,我之所以在此处,就是为了镇守鸿蒙山封印鬼族的结界。”
“师尊,所以您时常闭关,就是为了……”沈祛机看向槐安真人。
“是的,为师闭关并不是为了修炼,而是身在鸿蒙山境内,加固封印。”槐安真人负手而立,“之前飞升的众神,希夷道君也好,风蘅神君也罢,如今皆在鸿蒙山中,以仙力巩固封印。”
“若不是还未见新任道君飞升,我也早就应该在那里。”
难怪,飞升的神仙们一经飞升便失去了音信,再无踪迹,也难怪人间供奉的香火逐渐失去了作用。
沈祛机一直注意着季姰的情况,就见她不知听到了什么,失魂落魄,好半天也没再说话,眸中满是错愕。
他呼吸一紧,下意识伸出手去,攥紧了她的手,低声道:
“阿姰。”
季姰感受到手上的力度,好不容易从巨大的惊愕中脱离出来,顾不得其他,嗓音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