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夙在慕樵到来时便匿了踪迹,他来到伤魂谷外, 却没有走远, 直到看见慕樵背着阿织出谷,找了仙医, 又穿过妖山密林,往北边行去。
叶夙忽然想起, 师父说过,当年他在涑水之南逗留过小半年,结识过好几个慕家人, 眼下看慕樵的去向……
青荇山?
只是,师父避世多年,肯收下他已是破例,山中又无女子,只怕慕樵此行难有善果。
叶夙沉吟片刻,道:“元离,你回族中,代我主持仲春礼。”
“主上不回?”元离问道。
青阳氏的春礼繁复,叶夙这几年虽不常在族中,也会等到仲春礼结束再外出。
叶夙道:“不回,我另有事要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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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荇山的夜总是静谧,山上的凡人弟子歇得早,春风又惹人困倦,天一黑,连灰毛鼠也钻进云外洞睡大觉了。
这一夜,一间竹舍却点起烛灯,问山坐在方桌边,颇有兴味地看着这个意外归来的大弟子:
“你要我把她收来当徒弟?”
叶夙道:“慕氏把她投下伤魂谷,便不会管她死活,但血祭之术到底不光彩,她若回到族中,无法自处,正因为此,她的叔父才会来青荇山求助。
“普天之下,能避开慕氏族人,且能安稳度日的地方不多,青荇山乃其中最佳,她是女子,除了作为剑尊之徒,以任何身份留在山上都不合适。”
问山听他说完,讶异地一挑眉,“难得,青阳主上居然能一口气说出如此长一段话,这还是我认得的那个寡言少语的夙么?”
他又笑道:“还有别的理由吗?说来听听。”
叶夙沉默片刻:“她资质极好,是修剑奇才。”
“还有呢?”
“她是端木族人,持剑人的血脉,有朝一日,她剑法大成,或能以问剑术,与我们成阵,取得白帝剑气。”
“还有呢?你让我收她为徒,就没有一点独属于你自己的,特别一点的理由?”
叶夙安静下来,他的眼底缭绕着春雾,就在问山以为他什么都不会说时,他终于开了口:“日前,我去伤魂谷,见慕氏族长,那族长曾问我借榑木枝,以救其幼子性命,我拒绝了。今时,他把族人投下伤魂谷,据说是想以血祭之礼,为幼子挡煞。”
叶夙自然没有把此间责任揽在己身。
榑木枝断不可借。
可是,当他在伤魂谷断崖边,看到阿织茫然立在风中,慢慢抱膝蜷起来的那一刻,他会想,哪怕他在回绝时,多问一句因果呢?
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会不会至少不让一个人,莫名失了双眼。
问山看着叶夙,他收了笑,露出认真到甚至有些严苛的神色:“这就是了,愧疚就愧疚,同情就同情,怜惜就怜惜。夙,你什么时候才能像一个寻常人一样,哪怕只是偶尔,试着展露自己的心绪?”
他负手继续道,“学什么不好,偏学你父亲,学你们青阳氏祖传的那一套‘喜悲藏心,爱憎无凭’,你以为这样是对的吗?”
灰鼠与山雀不知何时醒了,正蹲在竹舍窗边瞧热闹,见从来随和的剑尊破天荒地动了气,还是对着谪仙似的大徒弟,山雀惊讶地用双翅捂住嘴,灰鼠虽不怕事,却也不敢说人话,张嘴只道:“吱吱吱——”
问山点到为止。
他重新在方桌边坐下,“不过,一个连青阳氏主上都认可的好资质,我倒要看看,究竟能有多好。”
他又琢磨着道:“收她为徒,编个什么理由好呢?就告诉她,我为她算了一卦怎么样?”
叶夙垂眸:“师父做主。”
后半夜落了一场雨,等到雨过风止,天也渐渐亮了,苍山翠色欲滴,很快,山下响起慕樵的声音:“慕家慕樵,有事相求,恳请仙尊出山一见——”
呼喊声惊扰了山中的凡人,凡人弟子聚集来山腰竹舍。
其实能穿过山下迷障,寻来青荇山脚下,已经是得了仙人默许了。
问山正要折纸吹出个纸人,去山下为来客引路,山雀忙道:“让我去让我去。”
他好奇心重,非常想知道什么人竟能让堂堂剑尊与青荇山大师兄等上一夜。
说着,山雀摇身一变,幻化成一个仙使模样,提袍奔往山下了。
不一会儿,竹扉外传来动静。门开了,看到来人,几乎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因为她的异色双瞳。
阿织握着盲杖,非常安静地立在屋中,即便这样,叶夙还是看出她对于这个陌生的地方,其实有些不适。
她一言不发地听慕樵说着她经历了什么,动也不动,只在得知自己的双瞳变成灰白色时,她的双睫颤了颤,垂得更低了。
听慕樵说完,问山为阿织看了伤,瞧出伤她眼的不是凡火,他道:“夙,你帮她看看。”
灵气凝结成雾,慢慢覆盖过她的双眼。
青阳氏有治愈魂伤的能力,青阳主上尤强,但阿织所遭遇的,竟不是一般的伤魂妖火,叶夙尽了力,只能助她恢复一二,无法痊愈。
伤魂谷中,究竟有什么?
良久,叶夙收了手,道:“只能这样了。”
随后他道:“你们回吧。”
他并非当真要让慕樵与阿织离开,只是,倘若她无拜师之意,强留无用。
慕樵果真恳请问山收留阿织,他甚至行了跪礼,能让一个入道之人双膝着地,不知是下了多大的决心。
这时,叶夙听到问山传来的密音:“眼光不错。”
“何意?”
“意思是——”问山笑着道,“如果我下山游历,在道边瞧见这么一个小姑娘,我会上前问说,‘小姑娘,愿不愿意跟我回青荇山,从今以后,做我最疼爱的小徒弟,我会把我此生的剑法,毫无保留地教给你。’”
“换句话说,”问山道,就像要故意气叶夙,“曾经有位尊贵的青阳氏主上,到青荇山百般请愿,不得已与我约法三章,才换来我做他的师父,但是小阿织就不一样了,我一见到她,就想教她。怎么样,会不会很嫉妒?”
“不会。”叶夙道,他沉默片刻,“多谢。”
这样都不为所动,问山有点气,昨晚教他的一番肺腑之言,他这就忘了吗?
下一刻,叶夙就听到问山道:“适才夙为小阿织疗伤的时候,我闲着没事,为小阿织算了一卦。”
“你和夙,这一辈子注定命数纠葛,恩债难消。”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
“意思是,我日后,会和他成亲吗?”
奚琴听到阿织如是说。
……
奚琴在一片昏黑中睁开眼,浸骨已经结束,身上剧痛未消,他一时竟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
半晌,借着窗隙漏进来的月光,他才记起这是景宁的一处修炼静室。
是了,他跟泯提过,他刚破入分神境,境界尚不稳,浸骨之后,他需要尽快闭关稳固境界。
溢骨魔气虽然被剔除,然而前尘记忆翻涌未退,他想起那夜,青荇山的师门,打着成亲的名号,为阿织办了一场热热闹闹的接风宴。
他想起隔一日,他,或者说叶夙,再度去了一趟伤魂谷,因为想查清伤阿织双眼的究竟是何物,可惜还未深入谷中,他便被慕怀截住。
慕氏族长神情冷肃:“我以为此前我已与青阳主上交涉清楚,慕家无人习剑。”
他还道:“伤魂谷妖浊之地,不欢迎外人,主上请回吧。”
奚琴想起那夜叶夙回到青荇山,撞见阿织送走慕樵,独自一人在漆黑中摸索着上山。
想起叶夙回到房中,静坐时,听到邻舍姚小山与阿织说话。
“……父亲因为太过思念母亲,积忧成疾,只盼能忘却至爱离世之苦,是故给我取名‘忘’。”
“为何要忘?如果当真思念离开的人,应该要一直念着才是,你应该叫‘念’才对……”
奚琴想起那日问山其实也去了伤魂谷,回来撞见叶夙,玩笑道:“怪了,今日你我分明去了同一个地方,怎么你比我先回来。”
他想起问山半是疼爱半是玩笑地训斥阿织:“仙什么仙,叫师父。”
阿织于是道:“师父。”
然后,她在暗夜中走过来,来到叶夙身前,轻声唤:“师兄。”
她低垂着眼,说:“师兄,多谢照夜之火。”
第104章 景宁夜(一)
静室中有几盏心灯。
心灯如镜, 连接着修行者的心绪,如果有人在这里闭关,心绪起伏过甚,濒临走火入魔, 心灯会发出预警。
适才奚琴在沉睡, 是以静室中一片昏黑, 眼下他醒了,心灯便如夜狼的眼, 一盏一盏亮起来。
透过心灯的琉璃面, 奚琴看到自己眼下的样子, 他穿着一身白衣,眼底淡红。
这抹淡红是心灯映在他眼中的色泽,提醒着他, 因为想起前尘往事, 想起……阿织, 所以此刻他心绪不稳。
其实,他早就对阿织的身份起疑了。
不单单因为溯荒印,还因为她出神入化的剑术。
后来她执意要救姚思故,他便将她的身份和青荇山联系在了一起。
若非她不许他深究, 他近水楼台, 其实是有法子一探虚实的。
及至想起自己是叶夙,想起问山后, 他对她的身份已经有所猜测。
阿织很谨慎,把自己的秘密守得很严, 可一个人千防万防,却防不住自己的本心。
她对问山的敬重与思念,对剑道的执着, 已经化作本能,在漫漫长日中,不经意地,就会露出一点端倪。
他猜到她或许是他前生的师妹。
可是,猜到是一回事,猜测被证实,真正想起来,又是另一回事。
其实知道自己前生是叶夙后,奚琴便不那么想知道阿织是谁了。他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后来去了痋山,跟着她回到慕家,和神罚之阵打得惊天动地时,奚琴想,或许他只是不希望今生唯一喜欢的人与自己的前尘纠葛太深。
他有个不知道算不算自私的念头,他希望他心仪的仙子,独属于自己的今生。
否则来路去路、使命责任,皆是前尘所致,他的今生沧海行舟,又能锚泊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