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中,他又回到了青荇山,山中竹影摇曳,晨曦微明,他掩上竹扉,负剑下山。
身后传来一个调侃的声音,“‘主上’又有事要办?”
叶夙回身看去,问山抱剑倚在竹边,懒洋洋地看着他。
问山与他是师徒,师父在上,多数时候,问山称他“夙”,偶尔师父为老不尊,兴致来了,会戏称他“主上”。
“嗯。”叶夙道,“元离寻到了端木氏后人的踪迹,或有白帝剑的下落,我得去见持剑人一族。”
“端木氏避世多年,早已记不起远古往事。再说他们的族人,本就因剑受诅咒,此生肯不肯拿剑还两说,你这一趟,恐怕要白跑了。”问山道。
叶夙沉默片刻:“无论如何,但求一试。”
春祀负在身,他下了山,来到涑水畔。涑水浪潮涛涛,一株冬木下,有一个穿着玄袍,眉眼深邃坚毅的男子。
他是元离,玄鸟氏。
是跟着他的四个人中,最常伴他左右,也是他最信任的一个。
元离见了叶夙,步上前来,抚心唤了一声:“主上。”然后他道,“渡水南行,有一片妖山叫做痋山,痋山之中,镇守伤魂谷的慕家,正是端木氏之后。”
第102章 负剑行(二)
元离说, 端木氏这一任的族长叫做慕怀。
慕家镇守伤魂谷已有千年,族中规矩异常严苛,很少与外界接触。
也是近百年玄门兴盛,仙家之间多有往来, 慕氏偶尔会贩卖一些珍奇的妖丹、灵草, 外界才知道涑水之南有这么一个家族。
元离还说, 慕氏的实力,比之当今玄门大族不遑多让, 只是过于低调, 才名不见经传。
元离不知道的是, 叶夙其实听说过慕家。
剑修到了一定境界,能够感受到八方剑意。早年问山游历山河,路过痋山, 曾在那里捕捉到一丝异常凛然的剑气。
这剑气勾起问山的好奇, 他在涑水南岸逗留了小半年, 结识了好几个慕家人。
可惜,这些慕家人均未入剑道,那一丝剑气也越来越淡,问山于是怀疑是哪位先圣的遗泽, 未做深究便离开了。
这事后来被问山当作一则笑谈, 对叶夙提起,叶夙当时就留了心, 眼下听元离说起慕家来历,只觉师父不愧是当世第一剑尊, 对剑意的感知力,竟能越过神罚大阵的阻隔。
妖山的妖气浓厚,来到一处青檀密林前, 叶夙感受到神阵之威,他没有擅闯,叮嘱元离传音。
不一会儿,两侧巨木缓缓分开,当中出现一个法阵,一道光华闪过,一个人从阵中跨了出来。
此人一副冷颜,长发花白,他拄着一支青檀木杖,身披白袍,正是慕怀。
元离抚心行礼,称了一声:“族长。”随后简要说明来意。
慕怀听后,蹙了眉:“请我族人习剑?”
“是。”叶夙道,“当年众神归于九重天,白帝剑作为神物,想要留存人间,只能崩裂开来。剑袍、剑柄、剑刃,千年不知去向。神物无踪,难以寻找。幸而多年前,重君残相临世,教给我族一问剑之术。以此术成阵,可捕捉一丝白帝剑的剑气,取得剑气,寻剑便会容易许多。”
“不过,问剑之术,成阵至少需要三人,三人的剑术造诣,都需臻于化境。又因问的是神剑下落,三人中,至少有两人应与神剑有羁绊。除了青阳氏外,这世间唯有持剑人一族与白帝剑渊源匪浅,是故在下冒昧前来,请慕氏族人习剑。”
端木一族,在古时便铸剑为生,与剑相伴,及至端木纠试白帝剑,春神句芒赞其为“天生持剑人”,后来端木一族都被成为“持剑人”,而今入剑道,想必不难。
慕怀问:“青阳主上希望我族几人习剑?”
叶夙道:“不敢贪多,一人即可。”
慕怀听了这话,意外地看了叶夙一眼。三人成阵,他只求一人,这么说,他已找齐两人了?
他的目光落在叶夙身后的春祀上。
其实看到叶夙的第一眼,他就注意到这么把剑了,他问:“这把剑是青阳氏所铸?“
“是。”叶夙道,“从古籍上学得一些皮毛,不及当年端木氏铸剑术十之一二。”
不,慕怀想,是把好剑。
他没有多说,目光落在魏巍妖山,良久道:“你们回吧。”
这就是拒绝了。
元离一怔,当即想说服慕怀,叶夙抬手一拦,道:“族长可否告知缘由?”
慕怀一时没答,片刻后,他的眉心出现了一枚金色族徽,那是上古神文中的“罪”字。
“青阳主上可知道这是什么?”慕怀问,随后自行答道,“罪印。”
“这样的罪印,我慕氏每一个族人身上都有。”
“有罪印者,不得轮回;终生看守妖谷;除族长外,不得知其罪。这是神罚之言。”慕怀道,“但青阳主上有所不知,还有一点,神罚之言并未提及,此罪印,剥夺了我族与剑的渊源,我族人而今持剑,与凡俗庸碌之辈并无区别,再也不是古时的‘持剑人’。”
叶夙道:“当年浊气未能妥善封印,你我二族为此,已付出太多代价,而今既有一线生机,何妨一试?”
“青阳主上怎知我族不曾试过?”慕怀道,“千年来,端木氏负剑前往各处妖窟妖谷,不乏有人不信因果渊源,拿起过剑。但,神罚因剑而降,罪印因剑而生,凡人之力岂能抗衡?拿剑者,最后都不得善终,唯我伤魂谷慕氏一支,早早将剑封于禁地幽谷,才得以偷生至今。”
慕怀说着,看向罩住整片青檀木林的神罚大阵,慕家就掩藏其间。
“先祖过错,与我后人何干?而我族人,生于人世,永远无法知其宿命,又何其可悲?既然如此,我身为族长,唯盼我族人能安稳过完一生,有何不可?”
说罢,他松开木杖。青檀木杖悬立身侧,慕怀双臂交叉,合抱胸前,对叶夙行了一个端木氏的古礼。
“青阳主上高看我们,恕慕氏无法相帮。”
他是一族之长,肩负重任,从不轻言妄语。一言既出,金玉不移,拒绝得如此坚决,再说什么都是多余。
叶夙的目光黯淡下来,与元离一同抚心回礼,刚要离开,慕怀却唤住他,说道:“听闻青阳氏曾得春神句芒真传,有治愈魂伤的能力,可是真的?”
叶夙道:“不敢托大,只能治愈轻伤。”
“那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慕怀道,“慕氏一族,因有罪印,极易受魂伤。我有一小儿,魂伤颇重,已经苦熬多日。伤魂谷是妖谷,每逢春祭,妖气震荡,于魂伤恶疾影响极重,不知青阳主上可能相帮?”
叶夙颔首:“族长可携幼子出庄,在下尽力为他施救。”
慕怀摇了摇头:“我还听说,春神句芒手持一枝春藤,这枝春藤,源自句芒的本命神树,榑木(注),据传榑木枝也有治愈万物的效用。我听闻,春神句芒归于九重天前,曾将榑木枝截取了一段,赠予青阳氏,青阳氏这千年来,偶能祈得句芒残相临世,亦是靠着这一段榑木枝的神性。”
“敢问青阳主上,这一段榑木枝,果真在青阳氏手中?”
叶夙沉默片刻:“在。”
“我儿魂伤太重,凭青阳氏之能,恐无法救治,不知能否相借榑木枝?”
叶夙看着慕怀:“……不能。”
他没说原因,慕怀也不曾追问。
这一次谈话称不上不欢而散,只能说各族有各族的坚持。眼看就要春至,叶夙留下元离,让他试着寻找端木氏其他支系的踪迹,独自赶回青阳氏,主持春祭之礼。
这日一早,叶夙忽然接到元离传音:“主上,慕氏出事了。”
叶夙心神微凝,忽然忆起慕怀说,每逢春祭,伤魂谷妖气动荡,于魂伤恶疾影响极重。
他问:“春祭?”
“是,这族长不知听了谁的谗言,在族中寻了一个刚及笄的孤女,把她投下了伤魂谷。说是只要把孤女祭给妖谷,便能为族人挡煞,可佑族人来年平安。神罚之阵已张开,法印覆盖了小半片妖谷,属下无法靠近,只能先行禀报主上。”
叶夙愣了一下,伤魂谷的妖息之重,侵肤蚀骨,他是感受过的,把一个半大的孤女投下谷中,如何能活?
慕怀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他拒绝相借榑木枝,所以穷途末路,不得不将希望寄于血祭之礼?
叶夙心中一沉,下一刻,他已离开青阳氏,出现在元离身侧,一边往伤魂谷走去,一边问:“在哪?”
元离给叶夙指了方向,叶夙来到一片幽暗地带。
幽暗地带位于一处山壁下,山壁上布满枯藤。
就是在这里,叶夙见到了阿织。
她正被几只狼妖团团围住,身形纤瘦,肤色苍白,那一双眼本该是非常好看的,却不知被什么伤了,瞳孔已变成了灰白色,两行鲜血顺着她的眼角滑落下来。
她的身上到处都是伤,手中紧紧握着一根枯枝,双唇紧抿着,正在仔细听狼妖的动静。
狼妖似是觉得时机已到,互看一眼,猛地朝阿织扑去。
叶夙目光微凝,一道火诀已祭在手中。
岂知火诀还未送出,阿织已先行掷出了手中枯枝。
这根枯枝竟不是凡木,而是一根成了精的妖木,不知何时被她降服,眼下不得不听她之令对敌,尔后她听声移位,凭着直觉躲避狼袭,口中诵诀,木诀、水诀、火诀,还有一些旁门左道的术法,只要能对付狼妖的,通通被她用上了。
这一番打斗毫无章法,叶夙却为之惊讶。
不单单因为眼前孤女双目失明却不曾放弃,还因为他在她杂乱的术法中,感受到一股凛然之息。
这凛然之息,竟与他在问山身上感受到的剑意相近。
她的资质这样好。
几只狼妖最终倒在了阿织的枯枝下,阿织却没有放松戒备,她依旧紧握着枝桠,一步一步后退,直到紧绷的后背撞上了山壁,她这才摸索着回过身,在山壁上,找到一根藤蔓,然后咬着牙,一点一点往上攀爬。
山壁很高,掌心和膝盖都被磨出了血,她才爬到了断崖边。
然后,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独自立在风中,什么也看不见,非常地茫然。
她似乎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被投下这妖谷,她好像在问自己,是不是她做错了什么。她的亲人呢,为何没人来救她?
随后,她似乎累了,终于慢慢地在断崖边坐下,抱着双膝,整个人蜷起来,露出了小姑娘该有的,无措又无助的神情。
叶夙就立在阿织的数步开外,沉默地看着她,他想对她说些什么,但是两不相识,又能说什么呢?
他安静片刻,负剑走近,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几声急切的呼喊:“阿织——阿织——”
第103章 负剑行(三)
叶夙循声望去, 来人是一个年过而立的男子。
不久后,叶夙便会知道,此人叫做慕樵,是阿织的四叔。
慕樵的模样与慕怀有点像, 有些冷, 这或许是端木族人统一的特点, 看上去都不太容易亲近。不过,比之慕怀, 慕樵少了一分俊逸, 多了一分坚毅忠厚。
在断崖边, 慕樵一看到阿织便愣住了。这么大年纪的一个男人,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他抬袖狠狠揩了一把, 深深地吸气吐气, 直到稍稍平复, 才来到阿织身边,哽咽道:“阿织,四叔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