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啊,天妖亡灭,灰鼠奔来时,那一声“阿织阿织”到底宣判了结果。
阿织,这个他早已从零碎的记忆片段里拾捡起来的名字,到底让载着一点渺茫希望的孤舟沉入沧海。
原来她也是从他的前尘走来的。
她是叶夙相伴多年的师妹。
得知她是阿织时,奚琴的心情其实是极平静的。
尔后,情绪才如潮水,一点一点蔓延过来。
这种感觉,就像从他人那里窃取了一段记忆,然后长在了自己的身体里。
直到想起自己前生是叶夙,奚琴都觉得,他和叶夙,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两个人,可是阿织这个名字,骤然把他的前世今生连在了一起。
奚琴听说过一种藤,要依傍着青木才能生长,但需要一阵风,让藤枝附上木身,阿织便是那阵风。然后,藤蔓与青木相互依凭,相互缠绕,藤叶覆盖过绿冠,再也不分彼此,路过的人,还以为它们本来就是一体。
奚琴担心自己会像这株被青木一样,到了最后,会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叶夙还是奚寒尽。
好在此时此刻,藤蔓尚不茂密,他还有诸多前尘尚未想起来,譬如青荇山最后为何会落得那样的结局,譬如青阳氏如今怎么样了,譬如阿织魂上的溯荒印,究竟是否是叶夙所下,为了什么?
但他忽然不那么希望想起来了。
不单因为他破入分神境,又浸了骨,再度释放魔气容易走火入魔。
也不单因为他不希望自己变成另一个人。
他想起了青荇山。
他是三大世家的人,常行走于伴月海,听说过许多关于青荇山的传言。
青荇山到了最后,只有阿织一人守在那里。
直至祭阵而死,持剑倒下,她都没有离开。
奚琴闭上眼。
他无从得知青荇山最后为何只剩阿织一个人,叶夙为何不管她,为何要把她一个人丢在那里,他不知道阿织是什么样的性情吗?
她在青荇山守到最后时,心里在想什么?
心中可曾有一丝期盼,盼望着她等的人会回来。
奚琴双拳收紧,苍白的手背青筋毕现,缭绕掌心的灵气顷刻成为有形的齑粉,坠入四周的寒泉中。
四壁上的心灯感受到奚琴的心绪,一时间红光大放,八盏心灯齐亮,发出嗡鸣之音,震动敲响静室外的预警铜铃。
听到铃音,外间护法的修士陡然睁眼,他仓促捏了一只传音玉鹤,破开静室的门:“琴公子?”
奚琴已经一步跨出寒泉,引了衣衫穿戴齐整,朝外间走来了。
“琴公子,你怎么出来了?”
闭关稳固境界的途中,修士通常是不好出关的,如此一来,之前的一番工夫就白费了。
修士还待要劝,很快,花谷就赶来了,他挥手打发了修士,跟奚琴见礼:“琴公子。”
旁人以为奚琴停留在淬魂,但花谷知道,琴公子眼下已在分神之境。
奚家虽然贵为三大世家,能出第三位分神仙尊,实在是罕事,玄门强者为尊,何况奚琴还是奚家的嫡系公子,他的任何决定,花谷都不会妄言干涉。
“如何?”奚琴道。
这一句问得莫名,但花谷岂是自闭视听之辈?
琴公子闭关前,唯一叮嘱的事,就是为徽山姜遇请仙医,此刻他心绪不宁地从静室出来,还能为了什么?
花谷道:“请过仙医,竹杌长老也自请为姜三小姐试脉,但三小姐拒绝了。”
“她拒绝了?”奚琴步子一顿。
“是,三小姐似乎对自己的状况心中有数,并不希望旁人过问,花谷便没有多事。花谷命人收拾了近山堂,给三小姐暂住,三小姐眼下带着两只妖兽住在那里,除了头一日托庄中下人送去几卷书、一包瓜子,之后几乎没有出来走动过。”
无支祁什么都爱吃,书卷和瓜子,应该是为灰鼠讨的。
近山堂的位子其实有些偏,十分僻静,但对于阿织来说,僻静其实更好。
奚琴道:“她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会非常不适,无事不要去打扰她。”
“是。”花谷道,“花谷已经吩咐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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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青荇山后,我和山雀东躲西藏了好几年,后来没人找我们了,我们偷偷溜回去看过,不过那里新布了很厉害的法阵,还有人把守,我们不敢上山……”
“……再后来,我和山雀约定,我去找阿织你,他去找夙,看谁能先发现踪迹……”
“我们当然知道你们都不在了,可是,你们那么厉害,万一、万一没死呢?”
“我记得有一年初春,阿织你忽然要下山,我追出去,问你去哪儿,你说的就是慕家。后来我打听了好久,才知道慕家在伤魂谷。结果我到了那里,找了好几年,没找到慕家不说,还被一个妖道胁迫,就是五蕴宫那个弄梅散人,他逼着我去偷灵草,然后打着这个幌子,诓了一群修士来祭天妖……”
近山堂的一处八角亭中,银氅蹲在亭栏边,一边剥着瓜子儿,一边絮絮叨叨地对阿织说道。
初初坐在石桌上,听了他的话,嘲笑道:“还说自己是凶妖,随随便便就被人利用,你不蠢谁蠢?”
银氅道:“无知小辈,换了是你,只怕连伤魂谷在哪儿都找不着。”
这两日间,这两只妖不是第一次争吵了,一言不合的次数太多,这回没打起来已经不错了。
初初袋要反唇相讥,这时,他感受到什么,从须弥袋里摸出一枚传音玉石。
玉石正发出温润的亮色,初初蹙眉看了一眼,直接拿给阿织:“找你的。”
传音玉石祭在夜空,阿织道:“奚寒尽?”
那边一时沉默,半晌,奚琴“嗯”了一声,然后他道:“阿织。”
这声音融着夜风,听上去竟是沉静,阿织愣了愣,第一反应是这语气不太像平时的奚寒尽。
她有些怔然地立在传音石前,不知是为这莫名的语气,还是因为他得知了她的真名。
过了会儿,奚琴又开了口,带着惯常的笑意:“阿织,这才是仙子的名字?”
天妖倒下,银氅在满目疮痍的河床上奔向她,到底还是被他听到了。
阿织这个名字,外界并非全无知晓,他是三大世家的人,一查即知。
她若认了,就等同于认了她究竟是谁。
阿织想否认的,可她想起那日她从慕家禁地出来,看到他一身是血。
她道:“嗯。”
然而奚琴竟不曾追问,他说:“你朝后看。”
阿织听了,回身望去。
月洞门下,溶溶月色中,他一身霜白,不知是何时来的,也不知在那里立了多久,格外沉默地看着她。
第105章 景宁夜(二)
阿织有些惊讶, 他不是在闭关吗?
“你怎么来了?”她问。
“把仙子接到家里做客,自己却关在静室里半步不出,这是待客的道理?”
奚琴听了这话,笑着说道。
他朝亭子走来, 闲适地在亭中石凳上坐下。银氅瞥见外人, 小心翼翼地拢了拢瓜子儿, 唯恐被人抢了去,初初从石桌上跃下, 跳到亭栏边, “哼”一声别过脸去, 一只鼠妖跟他抢阿织已经够烦了,眼下又来了个奚寒尽。
奚琴看了这两妖一眼,没在意, 问阿织:“在这里会不会住不惯?”
花谷照顾得再好, 奚家毕竟是世家大族, 人多眼杂,总有不妥帖之处,若不是这样,她这两日怎么会足不出户呢?
阿织没应这话, 只道:“你刚浸好骨, 正是闭关稳固境界的好时机,不该出关。”
奚琴沉默了一会儿, 状似随意道:“可是,稳固境界需要心绪平静, 我杂念太多,神思不定,被心灯发现, 把我从闭关的静室里撵了出来。”
他说着就笑了,“我没地方可去,只好来找仙子。”
这是他家,他说没地方可去,谁信?
初初“嘁”一声,对这番话嗤之以鼻。
阿织却有几分明白。
她是被奚琴亲自带回景宁的,眼下又单独住在一个院落中,难保不会引人好奇。昨日,她想帮银氅讨一些瓜子和书卷,刚出院门,便撞上一个奚家女修。
女修帮了忙,随后问:“你就是跟寒尽哥哥回景宁的仙子?”
“你和寒尽哥哥很熟吗?”
“你们是在仙盟认识的?”
阿织不知道该怎么答。
她暗自把灵识放出去,发现远处的墙根后,还有几名女修在偷偷听她们说话。
阿织身份敏感,非常谨慎,之后半日,她让灵识覆盖过整片近山堂,以防有人对她起疑。
因此,她捕捉到这几名女修的议论。
“听说的确是在伴月海结识的。”
“她跟着寒尽哥哥外出历练了好几次呢。”
“怎么可能,寒尽哥哥在景宁时,成日只知道修炼,跟谁都和气,跟谁都不熟,独来独往惯了,怎么会答应跟不认得的人外出历练?”
阿织这才知道,原来她们对她好奇,只是源于奚琴,并没有太大的恶意。
也是从这些女修口中,她听到了奚琴以往的样子。
跟她想象得不太一样。
他是凌芳圣的胞弟奚湄之子,出生在山青山,幼时勤于修炼,直至母亲病重去世,他才搬到景宁长住。因为生来就有骨疾,在景宁的数年,奚琴不常与人接触,跟在山青山时一样,他把长日时光都耗在了修行上,即便外出猎妖,也喜欢独行独回。
也是,哪怕天生仙骨,修行上若不刻苦,怎么可能在短短数年间就破入分神境?
阿织想到奚琴是后来才搬来景宁的,双亲皆亡,寄人篱下,适应之前,他在这里大概度过了一段不那么自在的日子。
她道:“你如果实在静不下心,我可以去静室帮你护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