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得烈吗?”她问。
崔含真不禁被她的话噎住。他轻描淡写道:“还好。”然后越发用力地扯了扯袖口,免得被烫红的皮肤露出来。
“这样啊,”薛鸣玉有些可惜,“看来还是烧得不够猛。”
他听着只觉得眉心一跳。
“我以后还能来吗?”
崔含真陷入了沉默。半晌,他含糊地答道:“此处是禁地,山中弟子们从不擅闯。”言下之意便是委婉地拒绝她了。
被拒绝了薛鸣玉也不气馁,她不死心,甚至自以为宽容大度地退让了一步。
“你要是害怕沐浴的时候被我撞上,大可不必担心。我不会偷看,你也可以立个牌子在这里。往后我若是看见了牌子,便径自回去,绝不打扰你。”
“不必。”
薛鸣玉有些不快了。
“你怎么倔得跟头驴似的?你听不出我是有意和你亲近吗?”
“这话可不能乱说。”
“我从不乱说话,”她说,“试想,这地方从前只有你一个人来,如今再多了一个我。天长日久,你我之间可不就比旁人更亲近几分了吗?”
“亲近了又能如何?”
“自然是让我替了萧青雨,做你的弟子。”
崔含真倏然顿住,“就为了做我的弟子?”
“不然呢?”薛鸣玉故意问他,“总不能是为了做你的道侣?”
“……我并无此意。”崔含真神色略微不自然。
见他没有十分反感,薛鸣玉趁热打铁道:“萧青雨死了,你唯一一个弟子也没了。听人说,你前些日子闭关,如今出来修为又大涨,外面那些修士都尊称你为仙君。这么厉害,不找个弟子传承下去多么可惜。”
“什么仙君?”崔含真闻言摇头叹道,“不过是那些人自作主张为我脸上贴金罢了。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仙?修士修行一生,能比寻常人多些不为人知的本事,再多活个一二百年就很了不得了。”
“倒是萧青雨,他是凝结了龙气而成。他死了,对龙脉也是一道重创。龙脉出了问题,这江山社稷便难安稳呐。”他折起眉心,话语中流露出淡淡的忧虑。
薛鸣玉:“可他活着,也没见得那些人日子有变好。”
“命理都是半真半假,同一道谶言落在不同的人身上自然也会结出不一样的果子。你只想着命理,却不见那上头坐着的是怎样一个老迈昏聩的蠢材。靠萧青雨,他救得过来吗?”
“如今他死了,成为新的变数,反而说不定能让承应天命之人绝处逢生。”
崔*含真极少听过她说这一箩筐的话,实在讶然。
“天命之人,莫非你说的是你自己?”倘若真如此,他也不会觉得稀奇。
薛鸣玉却兴致缺缺。
“皇帝姓萧,他不中用了,自然也有姓萧的顶上。与我有何干系?我又不要走这条路。”她直视着他的眼睛,“我要跟着你修炼,拜你为师。”
她这是铁了心了,而非戏言。
崔含真看着她专注的眼神,忽然也有几分意动。
“明日,明日我给你一个答复,如何?”
薛鸣玉:“会是我想要的答复吗?”
“如果不是呢?”
“最好不要,否则后悔的一定不会是我。”
崔含真无可奈何地笑,“真是奇怪,你对那些弟子们都和气得很,怎么偏偏对我总像是不待见的样子?就像从前薛鸣川还活着的时候,也跟我说,你对李悬镜要比对他温和得多。”
“有什么好奇怪的。”
薛鸣玉顺便斜睨了他和卫莲舟一眼,“我愿意有话直说,你们就该受宠若惊。要是哪天我开始哄你们,就等着倒霉吧。”
……
“你还和他说过李悬镜?”
“我那不是病急乱投医吗?”
晚间,薛鸣玉和陆植吃过饭,便把碗一推回到了屋子里。白天里晒的被褥这会儿也重新整整齐齐铺好了。原先所剩无几的纸砚也被陆植补足了。
卫莲舟瞧了一眼,便笑道:“你这调.教人的本事见长。”
薛鸣玉没应他。
她觉得他和先前大不相同了,不是单单为李悬镜的事,而是整个人豁然开朗。似乎人活着总是瞻前顾后,伤春悲秋,死了反倒一下子释然了。解不完的愁怨也随之荡涤一空。
“你这样是不是变相的永生?”她问。
卫莲舟认真地思索了片刻,终究是否认了,“不一样的。”
“永生也是要活在人世中,而我如今不过是个边缘人。除了你,没人看得见我,”他望着薛鸣玉,轻声说道,“也只有在你面前,我才是存在的。”
第45章 四十五朵菟丝花
◎……◎
“为何这样看我?”
“你真的是卫莲舟吗?不是什么精怪变的?”薛鸣玉想到当初便有过画皮妖扮作书生,要吃了卫莲舟。
“妖也不会像我这样,只有你一个人能看见。总不能是专门对付你的阴谋吧?”卫莲舟笑起来,“是我哪里让你觉得奇怪了?”
薛鸣玉自上而下再次细细审视着他。
半晌才道:“你说的话太怪了,卫莲舟从不这样和我说话。”
他略微沉默。
“那他应当是何模样?”
此时薛鸣玉正坐在书案旁,方才那本剑谱还摊开着。他慢慢走过去,替她拨亮了灯芯,又扶着她的背要她坐直了,“年纪轻轻的,不要把眼睛弄坏了。”他轻柔地责备道。
尽管他的手并不能真真切切地触碰到她,可薛鸣玉总以为那只手掌已然温柔有力地将她的后背撑起。她一见他靠近,身体便比思绪更快地反应过来——
她甚至隐约嗅到他衣裳上皂角的香气,并看见他指间无意蹭上的墨汁。
然而,再晃过神时,这些都只是她残存的记忆在补足她的想象。其实她的眼睛看不见墨汁,她的鼻子也闻不到任何香气。他的模样,连同他浑身的穿着都停留在他死去的那一瞬。
只是没了斑驳的血痕。
“这样,会是我吗?”
卫莲舟望着她。
却见薛鸣玉伸手要拽他衣襟,诚然也是捞了个空,但他当即心领神会地配合她低下头来。一时间近极了,她都要亲上去,他居然还是纹丝不动,只是平静温和地注视着她。
仿佛对他做什么,他都予取予求。
“你不躲?”薛鸣玉因惊异而微微睁大眼睛,转而又扬眉问道,“你仗着我亲不到你?”
“亲得到,我也不躲。”
“我就是之前躲得太多,才会什么人都能挤过我,”卫莲舟渐渐垂下目光,落在她逐渐清晰的轮廓,“可分明当初他们还不知在哪里逍遥自在,过着神仙日子时,是我先看见了你。”
“也只有我和你相依为命,数过很多个这样的冬天。”
“……你这样我真不习惯。”
薛鸣玉喃喃低语道。
她慢慢松开手,看见他沉静的眼眸在灯光下越发熠熠生辉,玉石一般柔和黑亮。“你不习惯,我就往后退一步。我可以成为你的兄长,你的同伴,你的影子,你的……”
“夫君。”他最后两个字格外轻。
薛鸣玉没吱声。
卫莲舟于她而言,总是有点不一样的。
她犹然记得曾经他坐在灯下对着迷雾般晕黄的光一丝不苟地替她缝补拆了线的衣裳。那张她从前以为只是一般好看的脸霎时鲜活起来。她当时还认不了几个字,形容不出那种莫名的感觉。
只觉得如雾里观花,水中观月,朦朦胧胧的,美得像妖,又像画。
这是她第一次清晰地看出男人的美。而在此之前,每个人在她眼中都只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而已,无非有的看着顺眼些,有的则像山壁崎岖不平。
大差不离。
后来她虽然还见过很多张好看的面孔,譬如李悬镜,又譬如那只大妖水月,生得一个比一个神清骨秀,可总也不能让她的视线多停留半刻。
如今想来,只是因为她心如止水罢了。
薛鸣玉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径直和他说了,又问他:“我这样是喜欢你吗?”她的眼神专注地、不加掩饰地拉扯着他,鱼钩似的。
他就是那条鱼,还没反应过来就咬了钩。
“我不知道。”
卫莲舟说:“但我希望是。”
话到这里也就刹住了,只是点到为止。窗外寒风凛冽,屋里却是一片暖融融。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泛着清香的米酒温得热热的,连卫莲舟面前都像模像样搁了一盏。
“你如今算是阴魂,还能吃阳间的东西吗?”
他试探性地抿了一口,“好像能,我大概只是碰不了活物。像桌椅酒盏这些死物,我还是能碰得到的。但尝不出味,我感觉不到饿,也不会渴。”
以手支颐,薛鸣玉忽然想到两个人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坐着,只是说说闲话了。
“我叫了你几年的兄长,我们怎么也算得上一家人吧?”
“是。”
“既然是一家人,又好不容易重聚,就不该有什么互相欺瞒的,是与不是?”
卫莲舟心知肚明她要说什么,轻轻叹息一声,还是应了她:“是。”
“好,”她的眼睛雪亮极了,瞳仁乌黑,蒙着润泽的光,“那我问你,你那时成日里往外跑,都跑去哪儿了?后来去桐州,又如何被他们抓住?”
“我出门是为了查一个人,为了那个人,我先后去了瀛州、沂州,上了陵山,最后才回了桐州。被他们抓住,并非我本意。你知道我的,我从前也不是什么寻死觅活的人。若非他们拿整个桐州的人威胁我,我不会束手就擒,他们更抓不住我。”
“我忌惮的不是他们,是他们背后的那人,也是我要查的人。只是我没想到那人能心狠至此,干出那样丧心病狂的事,也真是不怕遭天谴。”
他渐渐收敛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