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门那汪池水原是静的,像块蒙了雾的古铜镜,夜风掠过,才见细纹儿在水面上织网。
水色深得发蓝,倒比天还要沉些,望不见底的样子,倒教人想起老辈人说的,这池底通着东海龙宫的密道。
逸尘才跨进三步,那水忽然就活了。
先是咕嘟咕嘟冒起细泡,接着便如沸汤翻滚,惊得他往后退了半步。
金红的锦鲤不知从哪儿窜出来,扑棱棱地往水面上跳,鳞片映着月光,碎成万千点星光,纷纷扬扬落下来,倒像是谁把星星搅碎了撒进池里。
鱼群挤着跃着,尾巴拍得水花四溅,溅在他衣摆上,凉丝丝的,却带着股腥气,混着池底翻涌上来的陈年水藻味儿,逸尘一时间觉得有点恶心。
“到了!”
逸尘蹲下身时,衣摆扫着池边的碎石子,簌簌地响。
他托着母后的手轻得很,待把人往水里送,就见鱼尾忽地舒展,青鳞泛着幽幽的光,银丝缠在鳞片间,随着水波荡开。
太后仰头望天时,珍珠似的泪珠子滚落,坠进水里的瞬间,竟化作点点萤蓝,在水面上明明灭灭。
那光色不似人间灯火,倒像是夏夜的流萤浸了露水,又像是深海里的鲛人火,幽幽地亮着,映得一池水都朦胧起来,分不清是泪染蓝了水波,还是水色浸透了泪光。
“逸儿,你瞧这池水……”太后的声音混着鲛人特有的颤音,“母后伤势严重,又丢失了七宝璎珞,那些神兽要是知道本宫丢失了七宝璎珞不能控制他们了,他们定会在朝堂上反你。”
“母后不用担心,孩儿自有法子。”
“逸儿,莫要让任何人知晓母后在此。”
太后仰头时,青丝如墨在水中散开,发间缠绕的银丝却愈发刺眼。“七宝璎珞的秘密一旦泄露,那群神兽会踏碎这金銮殿。”
她鱼尾猛地拍击水面,溅起的水花在月光下竟泛着暗红,“你还记得鲛人秘术么?需寻午时出生的婴儿……”
“孩儿记得!可是.....”
“唯有他们的精血,方能助母后重聚灵力。”
太后的泪再次坠落,这次化作的萤蓝光点却在半空湮灭,“莫要心软,这天下……”
“这天下还是母后的天下!“
“傻孩子,这天下是逸儿的天下。母后活着的使命就是保护鲛人族。”
“母后,这么多年,你想过没有?”
“什么?”
“母后只是用‘七宝璎珞’摄了那些怪兽的魂魄,其实.......”
“逸儿想说什么?”
“其实母后并不真正懂得那些神兽的喜好,也就是没有真正懂得他们的心。”
“你怎么和那妖女说出同样的话?”
“你说的是玖姑姑?”
鲛人太后鱼尾重重拍在水面,惊起的水花混着血露溅在逸尘的面颊。
她仰起的脖颈青筋暴起道:“你叫她什么?!””
逸尘喉结滚动,灯笼的光晕在他眼底变得明明灭灭,晃得他心里一阵发慌。
“母后……”他话音未落,太后鱼尾扫过水面,惊起的涟漪一圈圈荡开,撞在汉白玉栏上,又折回来。
她指尖的银甲划过他手背,凉意沁进皮肉里,倒像是腊月里的冰凌子,“怎的,忘了杀父之仇?”
“孩儿不敢……”
“不敢?”太后冷笑一声,鱼尾猛地拍打池壁,溅起的水花里混着暗红血沫,“去把子时生的婴儿抱来,用他们的血续我的命。你若心软,这池子里的水,便要染上咱们母子的颜色。”
她说着,青鳞间的银丝无风自动,缠住逸尘的手腕,“莫忘了,你流着鲛人与黄鼠狼的血,可别让那妖女迷了眼。”
“别在朕的面前提那只黄鼠狼!我要是翊衡哥哥,也会一剑劈死那妖精!”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大步离去。
玄色衣袍带起的风掠过池面,惊得锦鲤沉入水底,只留半池碎月在涟漪里打旋。
夜风裹着银杏叶追着他的袍角,
那些叶子像是受了惊的蝴蝶,扑簌簌撞在他腿边,又被踢得翻着跟头滚远。
太后的呜咽声顺着风飘来,混着池边芦苇沙沙响,竟叫人分不清是风声还是哭声。
那声音忽远忽近,时而像春蚕食叶般细碎,时而又化作秋蝉垂死的哀鸣,在空荡荡的宫道上打着转儿。
他攥紧灯笼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烛火在玻璃罩里明明灭灭,映得他侧脸忽明忽暗。
夜风卷着枯叶扑在他腿边,他却觉得那是血脉里流淌的东西在噬咬。
鲛人与黄鼠狼精的血脉,在他的身体里发生冲突。
他从心底鄙视母亲,认为她就是愚蠢的女人。
他望着自己映在宫墙上的影子,忽觉那轮廓怪异得很。
月光落在肩头,竟像是为他披上了件兽皮。
他想起幼时在御花园,别的皇子嘲笑他眼尾泛着妖异的金,那时他攥着拳头,指甲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混着鲛人的血露,红得都不似人间颜色。
宫道旁的铜鹤在月下泛着冷光,他却觉得那鹤喙要啄开他的皮肉,露出里头不伦不类的血脉。
在他心里,这血脉就是孽缘。
太后的呜咽声在他身后飘远.......
第177章 盛世美颜
日头斜斜地照在青石板路上,玖鸢一身素衣半笼在纱幔里,倒像是薄雾里的梨花,清冷冷的。
她怀里蜷着只小黑狗原是孰湖的化身,墨缎似的皮毛油光水滑。
一旁站着的少年茁茁,不过十岁上下,生得玉雪可爱。
乌发用根靛青丝带松松束着,发尾还沾着几星草屑,倒像是才从野地里打滚回来。
眉目生得清秀,偏偏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藏着两汪山涧水,里头映着天光云影,瞧着煞是灵动。
他穿件月白短打,腰间系着枚雕着小兽的玉佩,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稚气未脱。
少年手里牵着匹白马,那马生得神骏非凡。
鬃毛如流云堆叠,根根顺滑,不见半分打结。
皮毛白得像新雪,在日光下泛着缎子似的光泽。
“娘亲,这就是娘亲小时候生活的地方?”茁茁仰起脸,眼睛亮晶晶地望着玖鸢,“这京城真是热闹呀!”他伸手轻轻挠了挠猫下巴,小黑舒服得直呼噜,尾巴卷住了他的手腕。
玖鸢低头,纱幔随风微动,露出一点含着笑意的唇角:“是啊,那是还没有茁茁。”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倒像是春风拂过檐下的铜铃,“娘亲也是好多年没有回来了。”
玖鸢垂眸望着青石板路上交错的人影,两旁商铺的幌子在风里摇晃。
褪色的绸缎装招牌下,忽然就漫起那年的日光。
翊衡十四岁,束发的玉冠歪在脑后,同茁茁一般大的年纪,袖口还沾着糕点铺的糖霜。
那日他们偷跑出宫,穿过三条街的喧闹。
翊衡攥着她的手腕挤过人群,温热的汗渗进她衣袖。
茶汤铺子蒸腾的热气里,他伸手替她挡开溅来的水花,指节蹭过她手背,像片羽毛轻轻掠过。
巷口说书人的惊堂木响,卖糖画的小贩敲着铜锣,都成了那年最寻常的背景。
如今这些商铺还在,橱窗里换了新的胭脂匣子,糕点铺飘出的仍是桂花甜香。
可翊衡再也不会从转角探出头来,带着得逞的笑说:“这次真的不会被发现了。”
她抬手按住心口,这些大街小巷还留着当年奔跑时的影子。
盛夏时节热得很,她站在街头,有一种仿若隔世的错觉。
“娘亲,你看,那小人人好可爱。”
茁茁的手指着街边转得飞旋的糖人摊子,糖丝在日光里拉出金亮的弧线。
忽听得蹄声如雷碾过青石板,两匹黑马裹着腥风扑来,鞍上的玄色披风猎猎作响。
行人惊得丢了手中物什,菜篮子翻倒,滚出的青菜沾着泥水,妇人的尖叫混着孩童的啼哭,整条街顿时乱作一团。
玖鸢垂在袖中的指尖微颤,神识如蛛丝悄无声息漫开。
当那骑马人掠过身侧的刹那,她分明看见襁褓里婴儿的小脸——眼未睁,唇如绛,裹着金线绣的虎头襁褓。
一副画面映入脑海:
黑衣人的刀刃挑开农舍门帘,啼哭戛然而止,沾血的襁褓被粗暴塞进怀中。午时的日头毒辣,晒得婴儿额间的汗珠滚进眼角,却再无人替他拭去。
“娘亲!”茁茁拽着她的衣袖,声音里带了关切。
玖鸢望着远去的马蹄扬起的尘土,恍惚见得那尘土里掺着暗红,像极了新剖的血肉。
街边的糖人还在转,糖丝却凝作暗红色,在风里颤巍巍地,像是随时要坠下来。
当时的画面出现在脑海里,那婴儿的哭声和那婴儿母亲的惨叫声也好似依然在耳边回响。
不过此时她以纱遮面,她被路人推搡了一下,察觉到人心惶惶,便已知事有蹊跷。
玖鸢与茁茁对视了一眼。
“娘亲……”
玖鸢看离去的官兵,对着怀中的小黑说道:“湖湖,跟着方才那队人马。”
说着就把小黑放下,小黑毕竟不是一般的小土狗,它可是神兽孰湖。
官马和小黑一前一后奔跑,毕竟孰湖是神兽,不一会儿就跟上了官兵的队伍,在南门被拦了下来,小黑又折返回来告诉玖鸢人马进了皇宫的南门。
玖鸢记起南门原来本是偏门,并没有重兵把守。
她对茁茁说:“先找一家南门街的客栈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