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里映着它自己的模样,它就这么盯着,睫毛都不眨一下,连呼吸都变得缓慢。
“真美!”
人身羊角兽“啧啧”了几声,声音里有三分自诩,七分沉醉。
它缓缓垂下头,羊角在日光下流转的光晕似要将人溺毙其中,纤长睫毛微微颤动,倒映在铜镜上的影子随着动作轻晃,倒像是给这幅绝美画卷添了几分灵动。
它忽然伸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抚过铜镜中自己的面容,就像真的触到了那温润的肌肤,唇角勾起一抹自满至极的弧度,“这般完美的面容,世间竟有这样的造物主,能把本神塑造得如此无可挑剔。”
说话间,它又凑近铜镜,盯着镜中自己泛着微光的眼眸,“这双眼睛,好似藏着浩瀚星海,璀璨夺目,怕是连天上的明月见了,都要自惭形秽。”
忽地,它猛地甩动鬃毛,羊角划过半空,带起一阵劲风。
“这羊角,无与伦比,还有这身形,高大挺拔,气势非凡,走在这天地间,谁人见了不驻足惊叹,拜倒在本神的风采之下?”
日影在青砖上慢慢挪了半寸,人身羊角兽仍保持着仰头凝视铜镜的姿势,睫毛投下的阴影在脸上微微颤动,倒像是扑棱着翅膀不肯飞走的蝶。
玖鸢垂眸望着它手中那面铜镜,镜面映出的不只是神兽的模样,还有神兽眼中那化不开的痴迷。
玖鸢心中泛起涟漪,这世间万物,本应在天地间自由生长,偏生这神兽困在一副皮囊的幻象里。
她望着羊角兽眼中那团炽热的欲念,忽然觉得该有人拨开这层迷雾——若能为它开了灵识,教它知晓这天地辽阔,又何必将魂灵囿于镜中那方寸之地?
玖鸢缓缓抬眼,眸光清冷如霜,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如今你的魂魄已经归位,可惜还是没有开灵识。”
人身羊角兽重重叩首,额间在碎石上磕出一道血痕:“方才,本神感应到孰湖有了灵识。我猜想,您定有开灵识的法门。我愿追随您,只求能习得此道。”
玖鸢心想:“这人身羊角兽虽然爱臭美,但是还算是机灵,而且有慧根。”
玖鸢轻轻转动手中铜镜,镜面反射的阳光晃了晃人身羊角兽的眼。
“刺到眼睛了!”人身羊角兽这才闭上眼睛。
玖鸢轻笑出声,声音清脆却带着几分戏谑:“开灵识之事,哪有这般容易,你就如此笃定我有办法?”
人身羊角兽抬起头,目光坚定:“您能让本神重获魂魄,能让本神看到如此完美的自己。我信您定有通天彻地之能,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我也甘愿追随。”
玖鸢微微眯起眼,仔细打量着眼前这只神兽。
她能感受到他对自身容貌的执念,那近乎疯狂的痴迷。
但透过这份执念,她也察觉到他心性中的纯粹与善良。
轻叹一声,她道:“罢了,既你执意留下,便跟着吧。只是丑话说在前头,开灵识之路漫漫,且充满艰辛,你可莫要后悔。”
人身羊角兽大喜过望,又接连叩了几个响头:“多谢主人!我定不负所望。”
这时,茁茁跑过来说道:“恭喜娘亲又新添神兽。”
玖鸢看着左边的人身羊角兽,又看看右边的孰湖,心想:“这每次太后来了,都要送我新的坐骑,这七宝璎珞里到底困了多少神兽的魂魄?”
茁茁从袖中掏出一物,金光乍现,竟是巫咸族的“七宝璎珞”。
茁茁把如何取到“七宝璎珞”的过程重复了一遍。
玖鸢望着四周,幽兰谷的风依旧在吹,却再卷不起半点生机。
往日里攀着石壁疯长的绿萝蔫成褐色藤蔓,溪涧早已干涸,露出皲裂的河床,那些曾倒映天光云影的水洼,如今盛着几团灰扑扑的败叶。
山风掠过空荡荡的岩洞,发出呜咽般的回响,恍惚间竟像是猿王家族往日的欢声笑语,打着旋儿钻进耳朵,又化作阵阵凉意。
玖鸢记得几日前小猿们抱着野果在藤蔓间荡来荡去,果浆沾在嘴角也顾不上擦。
她弯腰拾起一枚碎瓷片,那上面还留着半朵幽兰,曾经漫谷的兰花香,如今统统不在了。
“幽兰谷没了,猿王家族也没了……还有.....”
玖鸢喃喃自语,声音中带着无尽的哀伤。
“这山中十年,凡间却已过了一个甲子年。”
她的目光变得忧伤,“翊衡哥哥……竟被鲛人太后所杀!”
人身羊角兽察觉到玖鸢周身气息的变化,小心翼翼地问道:“主人,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回皇宫!我要她血债血偿!”
她的眼神中燃起熊熊的复仇之火。
一行人离开了满目疮痍的幽兰谷,向着皇宫的方向进发。
一路上,玖鸢沉默不语,茁茁与她同行。
人身羊角兽和孰湖跟在身后,这次,孰湖没有举人。
人身羊角兽晃着弯月似的犄角,忽然侧头盯着孰湖,“瞧瞧你这模样,四个脑袋挤在一起,这世上怎会有如此滑稽的神兽!”
“呵呵!”
孰湖开了灵识,一双双眼睛眨了眨,泛起细碎的涟漪,像是春池皱起的水纹。
它垂了垂脑袋,倒不觉得委屈,只觉着这世间万物,本就各有其态。
它的四个脑袋凑在一处,倒像是几人围坐闲话,自有一番热闹。
那人身羊角兽虽生得好看,犄角如新月般柔美,可也不过是天地造化的一种模样罢了。
天地间的生灵,哪有什么高低之分呢?
花儿开得娇艳,草儿生得青翠,各有各的妙处。
它的四个脑袋,能瞧见四方的景致,能嗅到不同方向的气息,倒比那单头的神兽多了几分乐趣。
它想着,这人身羊角兽这般嘲讽,许是不懂得这其中的妙处,只拿了他自己的眼光来度量。
风又起了,吹得孰湖的毛发微微颤动,它抬眼望向前方的玖鸢,主人身姿清雅,似与这尘世有着几分疏离。
可它知道,主人心中有着一团仇恨的火,为了她的翊衡哥哥,她要回宫。
而自己能陪在主人身边,已是幸事。
至于那人身羊角兽的言语,不过是过耳的风,吹过便罢了。
它的四个脑袋轻轻晃了晃,忽然瞧见路边一株野花,红得热烈,像是天边的晚霞落了下来。
它停下脚步,四个脑袋凑过去细细打量,花瓣上还凝着几滴露珠,折射出五彩的光。这世间的美好,哪是能用模样来评判的呢?
它这般想着,心中愈发平静。
人身羊角兽见它驻足,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磨磨蹭蹭作甚,还不快走!”
“哦!”
.......
第176章 孽缘
“七宝璎珞……”太后踉踉跄跄逃回宫中,“本宫的璎珞呢?!”
逸尘擎着灯笼往南门去,烛火在玻璃罩里明明灭灭,倒像他这颗心,悬得忽上忽下。
那灯笼穗子垂在他手边,随着步子轻轻摇晃。
他走得慢,靴底碾过青砖的细响,都听得真真的。
偏头去看宫墙,月光泼了满墙,树影在墙上婆娑。
再回头瞧瞧身后,黑黢黢一片,只有灯笼映出的光晕,像个小月亮似的跟着他。
这一路走,他的眼就没停过,左边廊下扫一眼,右边角门望一望,耳朵也竖着,但凡有一丝风吹草动,都要惊得心头一颤。
可直到望见南门那两扇厚重的朱漆门,竟连个人影也没撞见,风也静得很,只灯笼在手里稳稳当当,没晃出半分不安生。
他站定了,望着南门,倒有些恍惚,像是做了场空梦。那灯笼的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也瞧不清他眼里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更添了几分疑虑。
“母后还未归!”
逸尘似乎有些意外,通常太后出去都会按时归来。
他手里的灯笼晃了晃,烛火在夜色里洇开一圈暖黄。
风过时,檐角铜铃还未及响,倒先听见御花园的灌木丛簌簌动了。
那声响像是春蚕食桑,又像是细雨落叶,轻飘飘地漫过来,却无端让人心头一紧:“母后怎么还没回来?今天有点不对。”
“逸儿......”
他驻足,靴跟碾着青砖的细响也屏住了。
灌木丛的叶子绿得发沉,倒比白日里深了几分颜色,枝桠交错间影影绰绰。
忽有一声“逸儿”软软的,带着三分气弱。
那声音熟稔得很,是太后的声音无疑。
逸尘喉头动了动,灯笼在手里攥得紧了些,光晕便在叶间跳荡起来。
他往灌木丛近了半步,定睛一看,顿时大惊失色道:“母后,怎么了?”
“母后受伤了!”
“母后!”
“别出声!就你一个人来这里吗?”
“没错,就孩儿一人,再无别人。”
“母后现在失去了灵力,便不会人形。你把母后背到南门旁的那个池塘,母后在那里缓缓。”
逸尘将太后往背上一揽,脊背往下一沉,却不是重,倒像是被晚风托着的半片云,轻飘飘地坠下来,叫人不敢松劲。
他反手去扶,臂弯里便落了条鱼尾,凉津津的鳞片蹭着皮肤,在月光下泛着珍珠母贝的柔光。
血露顺着鳞片往下滚,一颗接一颗,在衣摆上洇出暗红的痕。
那血露不似寻常血珠浓烈,倒像是胭脂兑了水,薄薄地敷在锦缎上。
他不敢多看,只把人又往上托了托,脚步却愈发稳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