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两个天天出双入对,形影不离, 宫里人都知道了,你还不跟我说实话,我就不拿你当朋友了。”
林婴又羞又恼, 她自幼接受过的严苛教条, 让她简直无地自容, 马上抓住蓝彩蝶的手坦白道:“姐姐不要乱说!我成天陪伴他, 可不是因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我是发现他这个人,不论见到多好的事都能朝着死的方向想, 提起死去, 非但不怕,还很向往,我觉得放他一个人独处挺危险的,这才寸步不离。”
本以为关起门来便可无所顾忌, 哪知宫墙没有舌头厚,蓝彩蝶不说, 她竟不知道都已经传成了这样。
“呦, 你可真是好心肠呵, 既给丫鬟放长假, 又给病公子解心疑, 世上还有你这么好的人吗?”
林婴义正言辞道:“我这么做有很多原因, 反正无关风月。”说完便心怀坦荡的躺回去。
她明知云萝出宫另有盘算, 但初见她, 林婴就觉得她成日里小心翼翼, 忧心忡忡的,她本着此身是客,早晚相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也从未过问她到底在想些什么,直到她因自己无辜挨了一顿毒打,强活过来。
林婴心理觉得,很是对不起她。
此番将她放出去,一是还了心底的亏欠,二是怕她这样下去早晚憋屈坏了自己,给她几天时间,出去散散心,花花钱,了结几桩心愿,不是挺好的?
至于苏清河。她原本也无意深交。
自来此地一个多月,她早就发现苏清河整日里伤春悲秋,惆怅至极,有事没事尽朝着死处去想,原本这跟林婴也没什么关系,直到她听苏清河亲口说:国师水月曾预言,他的寿元便是车驰的国运。
林婴知道水月国师在车驰国,不论宫廷民间都甚是推崇,苏王待他简直言听计从。
那么假如苏清河真在这个时候暴毙,依照国师的预言岂不是说车驰国运衰竭?那么前线的战士们闻此不祥之噩耗,还有勇气奋战吗?军心因此动摇,再被有心人煽动,一败涂地也在顷刻之间,那么身为盟友,车驰溃败了,凌敬的势气也一定备受打击,局面会大为不利。
所以就算苏清河再怎么想死,他也决不能够在这个时候去死!
于是林婴亲近他,陪伴他,开解他,甚至偶尔,还费好些心思想方设法的逗笑他。
只求缠得他再没闲暇去动那些‘死了远比活着好’的念头。
只是这些心底话,林婴无论同蓝彩蝶关系多好,也绝不会向她吐露半个字的。
她是一个天生的骗子。这一点,可能只有她自己知道。
从小到大,人前人后,她都是一个规矩体面的人,上到大德仙长,下到臣属侍从,无一不崇敬她,仰慕她,赞美她。她是所有贵族交口称赞的人,更是女子典范。
只有林婴自己知道,她虽然很会在适当的时候表现出应有的善意和热情,但内心往往不为所动,整个世界对于她,除了林隐鹿,再也没有谁是不同的。
直到她来到这里,遇见蓝彩蝶。
在此之前,林婴从未觉得同谁如此投契,她喜欢她快人快语,喜欢她洒脱磊落,虽然她看上去精明,算计,过分成熟,贵族堆里数她少教又浅薄。
但林婴心里给她的评价,反而是比一般人更纯粹的单纯和可爱。
她仿佛总是无所顾忌,她不像林婴那样,无论是逢迎一个人,还是规避一个人,永远都是含蓄稳妥,不着痕迹的。
所以通过一个人的外表,究竟能看出什么来呢?
外人眼里的林婴,或许同旁人只有五分好,同蓝彩蝶至少八分好,同苏清河大概九分好。
但其实,她看旁人如云烟,一分尚且称不上。同苏清河嘛,交集渐深,勉强算付出了三五分的真意。对蓝彩蝶这八分反倒真情实意更多些,她是林婴欣赏的人,也是她十几年来唯一一个,发自内心赤诚相待的朋友。
只可惜,就在今晚,在这张其乐融融的暖床上,林婴在黑暗中张着眼睛,耳畔是蓝彩蝶睡去以后清浅的呼吸声。
林婴失眠了。
也不全是因为明日将要有林隐鹿的消息,而是她发觉自己,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将所有的心事向着蓝彩蝶和盘托出,哪怕她能将家里的丑事、甚至逃跑的路线全部一一相告,林婴仍然,无法对她做出对等的付出。
她开始怀疑自己,审视自己,她是不是永远无法与人倾心相待了?原来她同蓝彩蝶所谓的好,也只不过心里有十句话,能对她说出来八句话,不欺骗她这种程度罢了。她深刻的明白那其余被她保留下来的两句话,她永远不能,也不想对她说出口。
所以我这个样子,是否,仍然很薄凉呢?
七岁的时候第一次听到这个词用在她身上,林婴便明白,这似乎不是一句好话。
当时,她刚刚亲手将自己养了四年,意外死掉的狗,扔给哥哥养的老虎当午餐,此举震惊好多人,亲近些的忍不住过来劝她说:就算不把小狗埋掉,也应该扔去哪个僻静地,怎么能拿它去喂老虎呢?
但是林婴仿佛体味不到,这么做有何不妥。
直到后来,因为这老虎常常与此狗玩在一处,看着小狗的尸体,竟不忍下口,没有吃它。
所以宫人们都说,虎狼尚且不忍心的事,公主竟然干得出来?
这‘薄凉’二字,不知被谁第一个提起,之后又被无数张嘴巴碎碎念,再顺着风吹到了她的耳朵里。
可是她也没有太在意,她还是她。
再后来又过去一年,有人跑来禀告她,侍奉她的奶娘逢春过世了,当时她正在读经,‘哦’了一声继续看书,来者惊怔了片刻,忍不住加大声音提醒她道:“公主殿下,您的奶娘,逢春姑姑她死啦!她真的死了!”
林婴蹙着眉侧头回问她:“你喊那么大声音干什么?我又没说不信。她病了那么久,也差不多该死啦。”
说罢,继续看书。
宫人被她的反应惊呆了,好半晌才反过味来,颤着声音,试探着又问她:“公主,你、您难道不知道,‘死’是什么意思吗?”
林婴头也不抬地回道:“知道啊,众生皆有一死嘛。”
那人不可置信,更不肯死心:“可、这可是逢春姑姑啊!难道您不赶紧去看看吗?您就一点也不伤心吗?”
林婴莫名其妙的望了他一眼,回道:“逢春姑姑,不也是众生吗?我去看了,她能活过来吗?”
这番言论传遍了阖宫之内,国师柳士昭听后,含蓄地说:公主还真是一个不怎么爱动感情的人。
而正同他弈棋的周天子则更直白地剖析她道:她是薄凉。
一个无论对她多好,都无法将她打动的人。
换掉了内内外外一整批宫人之后,有关她的风言风语总算遏制住了,她还是她。
直到后来某一天,林隐鹿过来同她闲谈:“婴婴,你觉得身为帝王,是让天下人都畏惧好,还是让天下人觉得亲切好?”
林婴想想道:“当然是畏惧好,太亲切了人家会把你当成一个没脾气的泥菩萨,你无论说什么都被当成耳旁风,你的政令就很难推行下去。”
林隐鹿八岁继位,多少人想要拿捏他,掌握他,左右他!都被他一系列强硬的手段或收服,或辖制,或灭口!皇权如今已经牢牢在握,听了林婴的话,他赞许地点点头,又道:“我和妹妹想的一样,可是国师说,我杀过太多功臣,难免寒了军心,叫我变一变,该到了皇族向臣子们示恩的时候了。”
林婴道:“怎样示恩?”
林隐鹿道:“中元佳节与民同乐,平易近人。”可是他这些年高高在上,冷酷惯了,安抚亲近别人对他来说实在是……
林婴略一沉吟:“我去吧。”
林隐鹿:“什么?”
林婴:“我去替哥哥亲近臣子家眷,顺带,传递出一些哥哥礼贤下士,爱才若渴又不太会表达的信息,哥哥继续做你至高处的帝王,我则是你人间的信使。怎么样?”
至此以后,日子渐渐过去,林婴渐渐长大,她也终于渐渐‘不那么薄凉’了。比如身边的人病倒了她会备了补品差人探看,年节也会与人互相赠礼。
很多杯弓蛇影的官员正是经过试探林婴口风,一颗心落回肚子里,开始安心差事。林隐鹿也下放了很多恩典,恩威并施,凌敬国逐步从稳定走向繁华。
只是偶尔对着镜子,连她自己也会觉得不可思议,原来一个人的内心和外在,竟然可以有这么大反差。
她不是不再薄凉,而是渐渐的将真正的自己隐藏起来,渐渐地精于世故。
此时的林婴,虽然看上去永远天真单纯,毫不油滑。谁又知道这层外表下面,该懂的不该懂的,她早就已经懂了很多很多呢?
所以,只要一切都是为了凌敬好,便没有什么不应该吧……
刚有点迷迷糊糊,便传来一连串‘咚咚咚’响亮的敲门声。
林婴和蓝彩蝶双双被吵醒,两个齐问:“是谁?”
外头回道:“殿下醒醒吧!劳累您随我走一趟!我家世子从早闹到现在,见不到您,无法安生!”
林婴即刻下床披衣,蓝彩蝶则懵懵懂懂的揉着睡眼:“他闹什么?犯病了怎么不去请医子啊?”
林婴道:“多少个医子日夜陪护在他侧间,你快别问了,先去看看再说。”
两个一前一后走出来,匆匆朝着正殿行进,没到近前,就听见里面仿佛有人摔砸踢砍,撞倒掀翻,蓝彩蝶惊道:“他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瘫子吗?”为何听这打砸之声,反倒像个壮汉?!
“我也不知道……”林婴说到一半,就见宫人匆匆前去扣门,嘴里连连喊道:“世子,婴殿下她来了,您快开门吧!”
“你让她走!”苏清河的声音刚一吼出来,便直接将林婴镇住了,他很愤怒?还是冲我?
蓝彩蝶惊道:“你怎么得罪他了?”
林婴即刻扬声道:“世子,实在抱歉我失约了。”她推了下门却没推开,刚要用力再推,就听苏清河又吼:“我看你敢!”
第197章 神隐
林婴吓得急忙将手缩了回去。
蓝彩蝶则冷哼一声, 刚想拽着林婴走掉算了,就听里面吼道:“你砸!你接着砸!你把房子拆了,你把我埋在这里!”
林婴彩蝶对视一眼, 马上去问侍从道:“这里面还有别人吗?”
话音刚落,神隐‘嗖’的一声刺破窗纸冲了出来,林婴下意识拔剑一挡, 却不想手中剑被劈得一折两半, 幸而神隐一偏, 擦着林婴肩膀过去, 鲜血瞬间浸湿了衣衫。
“神隐!”
“婴婴!”
苏清河蓝彩蝶同时惊呼,林婴仿佛慢了一拍才捂住伤口,她疼得麻木, 眼看着鲜血淋漓, 又不知伤口究竟多深,不知道胳膊是不是废了,突然害怕起来。
“愣着干什么吗?还不快传医子!”蓝彩蝶一边怒斥,刺啦一声扯下自己的袖口帮助林婴缠了又缠, 血水很快又透出布条,渗了出来。
苏清河脸色异常苍白, 神隐在他手里也偃旗息鼓, 瑟瑟发抖。
七八位医子鱼贯而入, 将林婴拥护到苏清河的房间里坐下, 为她剪断衣袖, 清洗, 敷药和包扎, 林婴试着, 微微动了动每个指尖, 发现都还能动,这才稍稍宽下心来。
苏清河远远地,隔着一层纱帐,好像有意躲她。
“殿下伤在皮肉,不日既好。”
医子说完,蓝彩蝶松出一口气,她知道今天这事只能认了,可也觉得蹊跷。
毕竟,有灵识的仙器虽然罕见却也不是没有,可仙器的灵识可以凌驾于主人之上,却实为罕见。
随即,蓝彩蝶和林婴几乎同时注意到,这间房子被毁坏得多么离谱,上到顶梁,下至地面,以及房内每一样陈设全部布满了斑驳的刀疤,这是林婴第一次来苏清河的卧房,他的书房,丹房,客房全部都陈设得舒适体面,却不想卧房已经被毁坏成这个样子,好些刀疤嵌入石壁和木梁很深,仿佛这是一座监狱,困在里面的人恨不得将之毁成齑粉,冲出桎梏牢笼一样。
“这里能住人吗?也不怕塌下来?”蓝彩蝶环视整座房间,愣是找不出一寸好地。
林婴也放眼去看,毕竟主要的建材是石头,所以,塌是塌不掉的。只是这满墙满地的刀疤,乍一看到,特别容易让人产生很多不好的联想,林婴念及从前所学,心头忽然浮现出两个字:“煞气”。
按理家中摆设刀具,是有镇宅辟邪之作用的,尤其是帝王之家,更以收藏到上品仙器为荣,林宴自然也拥有好几处的法宝兵器库,只是这种地方的布局有着极大的讲究,里面每样东西如何摆放都有严格的规矩,做得好可涵养王族威严正气,消灾辟邪,鬼魅难入。
同时,刀剑为凶器之首,自然也有其另外一面:聚积戾气,使得房主凶煞之气过剩,或助长杀伐,或多招无妄之灾。
林婴甚至还听说过,有些大凶之刃,每隔一段时间不见血杀人都要出来作祟!所以……神隐、神隐,神明隐去之地,岂不正是鬼魅横行之所!
刚想到这里,她突然发现那些布满墙壁的刀疤中,那些石头与石头之间的泥灰缝隙中,有磷光点点闪过,本以为这是沿海地区在泥沙里面打碎了混杂进去的一些贝壳的粉末,林婴便鬼使神差的探手一摸。
那一瞬间,凝聚在墙壁里的磷光猛朝她指尖探处汇聚着开出一朵花来,花朵纯白无瑕随风摇曳,却叫林婴脸色苍白如坠冰窟。
她双手微微发抖,轻轻吸纳,调整好说话的节奏,刻意不去看花,轻声道:“我没什么事了,一点皮外之伤,不要大惊小怪。你们……去给世子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