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婴道:“他天天坐在轮椅上,树荫下待一会,房间里待一会,书房里待一会,丹房里待一会。也没什么特别的,可神隐偏偏围着他转。”
蓝彩蝶一听,不甘道:“这可真是老天赏饭了!这么好的事儿,为何我就碰不上呢?”
“普天之下除了他,又有谁碰得上了?”林婴像是不以为意,到了分岔路口,便与蓝彩蝶告别,刚朝延年殿的方向一个拐弯,立时迎出来一整队的宫人,一问之下,竟然都是出来找自己的,林婴见他们个个神色慌张,忍不住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没事啊……”
“公主殿下没事就好。”
边说边走,林婴众星捧月一般,只是再往前,又见整个守门的兵丁正趴成一排互打板子,难免惊道:“他们犯什么错了?”
延年殿一向清净,安逸,虽没几个宫人,但一切都在默默无声中进行得井井有条,林婴还是第一次看见他们挨打受罚,闹出这么大的阵仗。
“殿下金尊玉贵,不必过问小节。”掌事的宫人高傲说完,马上直起腰身冲互罚的宫人道:“剩下的去马房打,免得扰了贵人的耳目。”一行人便纷纷垂头怂脑的撤走了。
林婴自知此身是客,不便过问太多,便回到自己的房中,哪知离得远远,便看见另一位掌事的宫人正挥着荆棘鞭,响亮地朝云萝甩下,“啪”的一声!她本就瘦弱的身子立时破出一道血痕,云萝摔倒在地。
“住手!”林婴匆匆走近,见云萝浑身是血,脸色惨白,头发凌乱,不知死活!想将她扶起来,一时都不知该从哪里下手:“她犯了什么错?你要把她打死吗?”
掌事的宫女面无表情,微一倾身,用一种冷冰冰的恭敬语气回道:“她身为宫女,却言不清楚殿下的去向,可见其懒怠不周,按律当受此罚。”
林婴霎时一冷:“门口的宫人也都是因为没看见我的去向,所以挨打?”
掌事宫女道:“正是如此。”
林婴道:“可我只是看见一只蝴蝶独自追去墙外,云萝不知道,我也没走正门。”
“您是贵人,想怎样都可以,但照看不周就是他们的错了。”说罢还要再打,被林婴一把掀开:“云萝是苏王送来侍奉我的,从此她不必再受你的管教了!”
掌事宫人从善如流,仍是那副不卑不亢的姿态:“公主殿下,就是您本人身在此地,也该遵守我车驰国的规矩,何况她一个丫鬟呢?”
林婴面色一正,她从小到大,从未受到一丁点的顶撞,突然有人反驳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你说什么?你意思是说,我从你手里留下她,就是坏了你们车驰的规矩?”
掌事宫女道:“越阶行事,不仅屈尊折贵,更难服众,奴婢按照宫规办事,殿下没理由阻我。”
林婴从未见过如此不知通达的宫女,或许是车驰自诩天朝上国,不将她一个凌敬的皇族放在眼里吧,林婴气的手都有些微微发抖,但心里知道,此刻万不能退缩,便道:“那好,请教嬷嬷,她犯错了你来管教,我犯错了又该谁来管教?”
“公主真是说笑了,您远来是客,这里哪有人敢管教公主。”
林婴一笑:“是吗?没有就好,那你听着,本公主今日不仅要保下云萝,还命你立刻撤销了对其余侍卫的无理处罚!
坏你们车驰规矩的人是我,你既不敢管教我,便委屈嬷嬷暂时收起你的官威,别拿无辜之人撒气!你口口声声,说我远来是客,就别拿这些阴损手段坏我的心情,打我的脸,如若这里你说了算,哪怕送给我的丫鬟,也要由着你发落,那还送我丫鬟干什么?让我住下干什么?成日看你的脸色,受你的欺负吗?
你是不是觉得到了这里,我就是落了地的凤凰,你打他们是假,凌驾我之上,彰显你自己才是真吧!”
“老奴与公主无冤无仇,公主何故口吐这些诛心之词,您别为了救下一个人,反去害了另一个人,功德增减难料不说,车驰人的生死又关您什么事,您这又是何苦呢?”嬷嬷眼看镇不住林婴,气势稍馁,但仍分寸不让。
林婴气得:“你……”
“苏嬷嬷。”一个清越的声音传来,众人这才发觉,是苏清河不知何时被人推送了过来。
满院子的奴婢齐齐朝他行礼,木质的车轮无声的碾过地面,苏清河悠声道:“把伤者抬下去诊治,此事作罢,不要再提了。”
“是。”
昏迷的云萝这才被人抬走,林婴侧首道:“马棚里还有些挨了板子的。”
苏清河道:“给他们休假,看诊。重新挑几个妥帖的人换进来吧,辛苦苏嬷嬷了。”
“世子英明,老奴这就去办。”苏嬷嬷志得意满的走了,林婴脸色一变。腾腾怒火袭上心头,侧首道:“多谢世子,不过我要向你告辞了。”
苏清河道:“天色渐晚,你去哪里?”
林婴道:“我要出去买地建府,自成方圆。还望世子不要阻拦我,我不是你们车驰的人,也学不会你们的规矩,但我另辟天地,图个清净安逸总可以吧?”林婴说完也不等苏清河回应,只顾转身就走,苏清河留在原地,看着她忙忙碌碌,没有动。
待她收拾完一些简单日用,再次与苏清河错身而过的瞬间,一只冷白无力的手,忽然伸出来,抓住林婴的手腕:
“我的错,”苏清河轻声叹息:“公主息怒。”
林婴侧目:“世子不必道歉,自打我来便被世子奉为上宾,是我任性惯了,您别见怪。”说着还是要走,苏清河不得不使了一点力气硬拉住她:
“他们不是冲你。”
林婴凛然道:“我知道,是规矩如此嘛,人家按照规矩办事,挺好的,我不是无理取闹,我也不想另要特权,我只是想躲一边去,照我以往过惯了的日子,等着我哥。世子放开我吧!”
苏清河摇摇头:“继后早就想将延年殿全部换成她的人,可惜一直找不出他们的错处,今日好不容易逮到借口,当然要借题发挥,只有不依不饶,才好达成目的。”
第195章 君之桃园
林婴:“……”
“所以, 他们真的不是冲你……你的丫鬟,或者门口的侍卫,其实都是被我连累罢了。希望公主安心住下, 不要因此坏了心情。”
林婴:“……”
本来一肚子的怨怼,顷刻化为乌有了,林婴遥看着苏嬷嬷喜滋滋的将里外侍卫全换了人, 又看看苏清河拉住她, 苍白, 无辜, 又无能为力的样子,一时怒从心来:“你、你明知道他们是何目的,为何还要松口!”
苏清河道:“他们只要惦记着, 早晚会逮住什么契机, 与其让大家提心吊胆的提防着,多受无辜的磋磨,还不如借机会把人散出去,称了她的心算了。”
“话不能这么说, ”林婴知道他是嫡子,只要他在, 继后的儿子们便没有机会:“你不把王位给她, 怎么可能趁她的心?”
苏清河微笑着摇头:“若单为了一个王位, 给她又如何, 她想要的, 先是神隐, 后是我命。”
林婴吸了口气, 压低声音道:“除了你死我活, 当真没有第三条路吗?”
苏清河道:“从始至终, 其实都只有一条路——我会死去的,之所以要拖着病体,就是怕我死以后神隐无人控制会杀光了他们,拉着大家一起死。”说着去抚摸手里的宝剑,脸色温柔。
林婴不由得浑身一冷:“一、一起死?”
“抱歉,是我失言了。”苏清河微微一笑,言及生死,仍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没有吓到你吧?”
林婴诧异地打量着他,道:“你当真……已经病得无药可救了吗?”
苏清河摇摇头:“我体内的寒毒,虽不至于顷刻杀死了我,却在一点一点的耗散着我,八年前我只是脚趾麻木,后来蔓延到整个双脚,小腿,而今已经到了腰部。”他说着微微抬起自己的手,继续道:“我不想做一个任人摆布的木偶,所以我只愿活到手也不能动了之前。”
林婴:“……”静默片刻,她恍然道:“你不是天生的瘫子?是一点一点……”
她说到一半马上住嘴,因为她此时突然顿悟,苏清河平静外表下面正在发生的事,远比他本是个天生的瘫子还要无情,还要残忍。
可是苏清河似乎对林婴这些细微的触动早就无动于衷了,他继续道:“是呵,即便求尽天下药石,也不过是拖着病体残喘,若不是父王听信国师水月的断言,说我的寿元就是车驰的国运,硬要将我强留此间,我早该脱离这苦海炼狱,去享受自在的灵体了。”
林婴越听越觉得虚悬:“你管此间,叫做苦海炼狱?”
“是啊,”苏清河年纪轻轻,活得就像一个看破红尘的老僧一样:“不可思议吧?你我身份相当,但世间与你是桃园,对我来说却是无间。”
林婴一时不知该如何纾解劝慰他,但看他这么郁郁寡欢的走了,又终究觉得不妥。从此,林婴不但安心住下来,还一改往日的孤高游离,深入到左近同来做质子的闺秀当中,去有意无意的打听苏清河的喜好。
知道了他喜欢看什么书,他喜欢下什么棋。
林婴没听说过这些书,也不会下这种棋,便趁夜去了一趟车驰的藏经阁。因为沿海潮气比较重,所以车驰的藏经阁是个高达十九层的圆环形竹筒楼,每层都排列满了窗户,且书架摆放也最便于通风。
当时已至深夜,只剩几个零星的下人在里面边整理边埋怨,道:“每次借书都不知道放回原位,就这么乱堆!都攒了一书架没归好类的书了,累死我都不知道得归类都什么时候。尤其这本!还分什么上中下三部的,找到上了找不到中,找到中了找不到下,还让不让人活了……”
林婴悄然靠近,将手按在藏经阁的门框上,闭目运灵。
天下所有木制的东西她都可以由心驾驭,刻画书写在木竹纸张上面的文字她也可以随心取阅。
灵光乍然包裹住了整个藏经阁,突然整栋圆楼上上下下的窗子无风炸开,每一层书阁上面的纸页刷刷翻卷张张飞出,所有的纸张都像天女散花一样顺着每层书架临近的窗口飞出藏经阁,围绕着、旋转着、抛洒着,拿着上册找下册的仆人眼看着书本从自己手里飞出便追,可是又见整个藏经阁的书全都飞了起来,如同天上下了书页纸张做成的雨,不由得目瞪口呆,不知该惊该喊。
须臾,被风力翻卷过的纸张倏忽合闭,又井然有序地在他眼前层层堆叠归复原位,窗子一扇扇关合,就连自己手里也多出来三本,翻开一看,正是他寻找了好几天的《六合经》上中下三部……
他调头就跑,跑到一楼,发现那一书架找不到归处乱堆的书,也都已经被一种神秘力量分门别类了!神仙,有神仙助我!他高呼着冲出门外大喊大叫,迫不及待想要找人分享他此刻的见闻和心情,可是他的高喊只引来了打更人的臭骂:“你特么喝假酒了吧醉成这样,贵人们都歇下了再鬼叫我立即差人把你送走!”
林婴听着宫里这个有趣的传闻,好像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一样,她唯一认真的,就是日日不离苏清河左右,同他同桌用餐,同他抚琴合奏,一起读书,一起交谈,甚至偶尔还会拔剑同神隐对打过招,苏清河渐而发现两人许多投契之处,尤其林婴对同一本书能说出许多与他不同的见解,林婴还说自己懂医术,可以治好苏清河的病,经常给他送药,苏清河也觉得自己精神振作了许多,常常说着说着两人竟忘了时辰,直至深夜才回。
这天晚上,林婴又回的晚了,刚进门,就见云萝独自跪在房间里,不知跪了多久。
“你醒了?”林婴看见云萝身体单薄孱弱得很,便道:“我给你的药你都按时服用了吗?身体这么弱,何必急着起来?什么时候养好了什么时候出来就可以。”
“多谢殿下,奴婢真的已经好多了。”云萝声音轻轻袅袅的,继续道:“奴婢来此,一为了……”
“你先起来,坐着慢慢说。”林婴坐在桌边,倒了两杯茶,云萝却怔在原地,没有动。
“用我扶你吗?”林婴做势要起身,云萝这才慌张的起来,道了声:“奴婢不敢。”
“这里没有别人。”林婴道:“你有何事?”
“奴婢是来感谢殿下的回护之恩。”
林婴看她一眼:“你还有别的事吧?”说着将茶杯顺着桌面,轻轻朝她推动了几许。
云萝仿佛受宠若惊,头也垂得更低了:“奴婢感念殿下厚爱,想着马上就是端阳节了,想出宫一趟,为殿下采摘几味药草制成香囊,全做驱虫醒脑之用。”
林婴答道:“好吧,只是你自己的身体自己小心,出宫入宫的规矩你也比我懂,别让旁人挑出错来就好。”
云萝如释重负,甚至还激动得有些微微颤抖,素来忧心忡忡的一张小脸,也瞬间开朗明丽了起来,林婴给她写手令的时候,背对着她都能听见她胸腔里砰砰的心跳声,亏了她强行忍住,接过手札,还记得规规矩矩的行了礼,随即,一步快似一步的走掉了。
隔日林婴本是要去寻苏清河,结果半路再见蓝彩蝶,这回她是走了正门大大方方来的,告诉林婴有一批受伤退下来的战士将被打发回城,大概明日即到。
林婴眼前一亮: “都是谁家的战士?”
蓝彩蝶道:“伤员们各回各家,能来到这儿的,当然都是车驰的战士,不过听说,各家的人也都托付他们捎来了书信报平安,我估计肯定有你的,这才过来告诉你。”
林婴脸现笑容,心情激动:“那我可得准备个像样点的物件作为回礼。”
蓝彩蝶笑道:“就你那二百多车的阵仗里,随便挑出一件,还有不像样的吗?”
林婴道:“若真有战士拖着伤残病体为我兄妹互通音信,那还他多好的东西我也只嫌不够贵重,就是不知明日什么时辰,在哪里能见到这些人?”
“这你不用担心,”蓝彩蝶道:“明日晚上阖宫设宴,要为他们接风洗尘,当然也邀请了我等,届时不论谁的手里有令兄信物,不等你去找他,他还不削尖了脑袋找你?”
林婴这才舒了口气:“姐姐呀,你提前告诉我这个信,可要害得我彻夜无眠了,不跟你说了,我得回去准备准备。”说着匆匆要走,却被蓝彩蝶扯住问道:“你要准备什么?我反正无事,陪着你吧。”
两人便一起回到林婴房中,翻箱倒柜,对镜试换起来,期间苏清河两次差人来问,林婴都是隔着门板应声,只说今日不能过去了,也无空闲多做解释。
女孩子们到了一起,试起衣服、胭脂、头饰,总是几天几夜也不嫌累,当晚蓝彩蝶便在林婴房里住下,两个躺在一张床上,更觉得比往日更亲更近了,蓝彩蝶问她:“你的那个眼线是你怎么甩掉的?”
林婴噗嗤一笑,道:“哪里是我甩了她,可是人家甩了我。”便将云萝告假未归的事情说了一遍,蓝彩蝶道:“此人蹊跷,你也是个冤大头!等她回来,我且看看你这搭了一百两黄金放她出去,能换回来一个什么样的香囊!这香囊啊,要不是从吕洞宾的裤腰带上扯下来的,我能笑话你一辈子。”
林婴被这么大胆放肆的笑话,惊得坐了起来:“你、你不敬天神!你还满嘴污言秽语。”
蓝彩蝶咯咯咯的笑:“这儿就你我,还装什么高洁!你成天和苏清河黏在一起掺杂不清,也没见你避讳呀!”
第196章 薄凉
林婴在黑暗中小脸一红:“你乱说, 苏清河身体不好,我是看他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