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没有机会细看,黎可这才仔细打量——
屋子风格很现代,色彩搭配简单稳重,家具都是有棱有角的几何风格,墙上挂着黑白风景和彩色抽象画,时髦有品位,卧室不知道有几间,但有很大的半开放区域都是健身和书房办公的地方,点缀宽敞空间的是到处可见的书架,摆满相机镜头的展示架,挂在柱子上的涂鸦冲浪滑板,还有屋主的照片和从不同地方收集的物品。
毫无意外,黎可看到了贺循高中毕业的照片,也看见了他在国外求学时的生活,还有许多旅行时的风景。
她抱起手,勾起唇角,轻轻冷哼了声,在那些英姿勃发的照片里寻找冯清露的身影。
没有?!
也许曾经有过,因为照片墙中有一小块空白的地方,裸露了一个图钉,也许那里曾经有张合影,只是已经被人取走。
Lucky啪嗒啪嗒地过来,冲着黎可摇尾巴,她又走去厨房喝水,看见摆在桌面上的水杯和吐司。
目光扫过,她突然想了下,又轻轻摇摇头,研究起厨房的功能。
打开冰箱,就是固定食谱最常出现的那类食材——培根牛排虾仁鱼排,水煮或者烤箱能做的时蔬,鸡蛋牛奶和蔬菜沙拉。
黎可煮了咖啡,手速快快地做起了brunch。
连带着给Lucky的份。
不知道是不是咖啡的香气飘到了某个地方,过了会,贺循走出了卧室,面无表情又沉默寡言地在餐桌旁坐下。
黎可悄悄暧一眼,闷头把咖啡和餐盘端过去,搁在他面前。
她自己远远地坐在了餐桌另一头。
两人没说话,各自吃着自己碗里的食物,连餐具的声音都放得很轻,屋子气氛实在安静,似乎又有些莫名的尴尬,和……凝滞。
她不提自己昨晚对他的轻佻挑逗,他也不提把她摁在浴室洗冷水澡。
黎可一边发呆一边往嘴里塞东西,又喝了口橙汁,含糊道:“待会我自己回潞白。”
贺循停住动作。
她垂着脑袋,又道,“你不是每个月都帮我存一万块理财,那些钱我不要了,就当是我买了身上这条裙子。”
他面色沉静如冰:“你什么意思?”
黎可抿了抿唇,最后翘起下巴,直说:“我不想干了。”
贺循心头极冷,语气带刺:“为什么?”
“因为你很烦。”
黎可板起柔软面孔,“你要求多又小心眼,脾气阴晴不定,心思难以捉摸,说话不留情面又很讨厌,我不喜欢你这样的老板。”
贺循垂着阴郁的眼,面上情绪极淡,抿起的唇却有压抑的愠色。
她知不知道他心里涌起过多少次解雇她的念头?知不知道她自己做过多少得寸进尺的事情?知不知道她惹他多少次生气而他原谅多少次?知不知道他时时刻刻包括现在都在容忍?
他没有对她怎么样,她反倒先来挑他的不好。
刀叉“叮”地搁在餐盘,贺循心里甚至有种快刀斩乱麻的痛快,声带冷沉微哑:“那你呢?你自己的缺点数不胜数,从头到脚简直挑不出一点好的地方,你觉得我又会喜欢你这样的员工?”
黎可用力叉起块牛排,狠咬一口,假笑:“那正好,反正谁也不满意谁,早就该分道扬镳,您走您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话音未落,贺循霍然起身,推开椅子,转身离开。
那张椅子“吱嘎”被重力一推,又不小心“砰”地撞在桌角,可怜地歪在一旁。
贺循摸摸索索地走去了半开放的书房。
黎可默默和 Lucky对视,Lucky耷着眉毛趴在地上,黑眼睛瞅瞅她,又摇起尾巴,碎步追上了主人。
贺循陷进了沙发。
从国外念书回来,他就搬进了这间公寓,在那几年里,书房是他呆得时间最多的地方,不管是坐这儿看书,还是摆弄各种物品,研究自己的喜好,抑或是深夜里的加班,身周的物品都是昔日的记忆,这里也是他最留恋、最不想面对的地方。
厨房叮叮当当的动静越来越小,女人的脚步声来来回回,完全绕过了这片区域,最后似乎有大门打开的动静,直至一切消失无声。
贺循睁开了眼睛。
说不上是愤懑还是如何,他只觉得头脑和身体都疲倦刺痛,眼珠酸涩,是彻夜失眠的后遗症。
那种情绪不知如何描述,巨大的失落和巨大的下坠,无边的茫然和无边的困境,像浓雾一样袭来,而他困在迷雾之中,不知道、也根本找不到自己的方向。
眼睛睁得太久,茫然而无用,他又闭上眼,重重咽了下喉咙,最后压抑地呼了口气。
耳边又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有人站在身旁。
如果人也有气场,那他知道这股气流属于谁,甚至远远地就能感应,那股时常把人卷飞的狂风。
她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而后有一点冰凉的刺痛触在面颊。
贺循猛然偏过脸,态度凶恶,声音嘶哑低吼:“你干什么?”
黎可“啧”了声,弯着腰,往他的下巴涂消毒药水:“你躲什么?涂点药而已。”
贺循拧眉,冷声道:“你来干什么?”
“我去楼下找管家拿点消毒药水和创可贴。”她微凉的指尖触在他面颊,把他的脸拗过来一点,打量他脸上的细小伤口,轻轻把棉棒滚上去,“每个月付那么多工资,你有事不能喊我?非要自己动手?”
伤口有微微的痛感,他紧闭着眼,心里又冷又热又别扭,语气幽戾:“就你?”
“我是你的私人助理啊。”黎可仔细抹着消毒药水,又不正经:“这么帅气的脸蛋,一定要好好呵护,千万不能留疤啊。男人如果有张好看的脸,很多缺点都能被原谅。”
他冷声冷气:“你不是走了吗?”
“其实想走的,但实在舍不得钱。”她黑白分明的眼珠咕噜咕噜在他脸上滚,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伤,“我还有小欧要养,还舍不得Lucky呢。”
她又动手动脚,扯着他的衣领打量他的脖子有没有擦伤蹭伤,再拉起他的袖子,一边打量他的手,一边说,“要走也是你解雇我,赔我赔偿金再走。”
“你现在想解雇我吗?”黎可的声音很轻。
贺循眼睛紧闭,薄唇紧抿,不说话。
黎可又说:“你这么有钱,干嘛不把这个房子改造下?到处都是边边角角的桌子柜子,撞一下也很要命,要么就是什么也摸不到,干着急。”她嘀咕,“你家的别墅虽然大,但太气派空旷,走路都摸不到底,只能奕欢奕乐牵着你……还是白塔坊的房子最好,路线简短容易记住,布局也干净简单。”
她知道的,她一眼就看得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那些愤懑冷燥突然又落地,像灰尘落回了地面。
贺循的心又平静下来,任由她掀开他的袖子,语气沙哑:“你不会明白。”
“明白什么?”黎可哼笑,“这是你和你前女友的爱巢?什么都舍不得不动,舍不得改?”
贺循只说:“不是。”
她弯下腰,在他的手指关节滚上药水,长发垂落,发丝在他手臂扫来扫去,绵绵细微的痒,贺循想起来,问她:“你以前在临江上过班?昨天去见的是以前在临江认识的朋友?”
“嗯。”
“什么时候?”
“二十二岁那年。”
“昨天为什么不跟我说?”
“跟你说?”她平静道,“这有什么好说的?又不重要。”
她唯有这点极有分寸感——很少多嘴问他的事情,也很少说起自己。
贺循沉思片刻:“怎么会想到来临江上班?”
黎可扯了扯唇角:“我要养小欧啊,那时候小欧才一岁,每个月的奶粉尿不湿都很贵,生活开销很大,我妈又不肯给钱,只能我出来赚钱,让我妈在家带着小欧……我就想着出来赚大钱,那年我去了好几个大城市,也在临江待了几个月。”
“你在临江做什么?”
“以前经常做礼仪小姐,就有人来挖我来临江当模特,说什么拍广告,没干多久,我又换了家高级餐厅当迎宾小姐,后来我就不做了……”
“为什么?”
“我这个脾气。”她耸耸肩膀,笑了下,“我做不好……也不想吃亏。”
说起这事,黎可笑道:“你知不知道,以前我上班的那家高级餐厅,离你这个公寓大概只有几公里的距离,半夜我看这个公寓,越看越眼熟,也许以前坐公交车经常路过呢……”
她看着他,“你说……如果我那时候一直呆在临江,会不会在餐厅遇见你和你的女朋友?说不定我看你长得这么帅,看得入迷,会不小心把水杯撒在你身上。”
二十二岁,刚从幼稚转为成熟的年龄,比现在更年轻、更不安定、更简单。
也许少年的记忆还没未完全消退,如果她念起自己的名字,他看着她的脸,会不会有一点记得她?
如果他还记得,她也许会送他们一支玫瑰花。
如果他不记得话,她会不小心拿一杯水泼他,报复他把她的情书丢到垃圾桶。
贺循凉声道:“二十二岁,我还没有女朋友,我也没空去高级餐厅吃饭……我和清露那时候还没在一起。”
黎可挑眉:“她喊你哥哥,你们不是青梅竹马吗?”
贺循平静解释:“我小时候不认识清露,在潞白念书到十四岁才回临江,后来在临江待了三年,高中毕业后又去了国外念书,二十一岁回国后才认识清露,她比我小两岁,那时还是个大二的学生,所以才这样喊我。”
他回忆起当年:“那时候我们偶尔会聊聊天,她会向我请教一些专业课的问题,暑假她来我家公司实习,我那时在公司帮我大哥做一些工作,关系才越来越近……二十三岁我跟朋友的创业公司正式起步,清露也在那个时候跟我表白,我俩才在一起。”
那一年,什么都是枝繁叶茂,生活充实忙碌,事业蒸蒸日上,又是刚开始的热恋期,像是完美人生的序章。
而后匆匆谢幕。
贺循不再说话,过了会,又问,“既然要赚钱……为什么没有一直留在临江?”
“我不能离开小欧。”黎可笑道,“小欧学着开口说话,我妈让小欧喊我姐姐……我每隔两个月回家一次,小欧就坐在麻将馆里玩玩具,被那些打麻将的人抱在手里玩,往嘴里喂香蕉,脸上还沾着干掉的香蕉泥……”
她轻轻吸了口气,眸光水盈盈,挤出笑容:“我不能看见小欧这样,跟我妈大吵一架,后来就辞职回了潞白,一直在家里工作。”
黎可也不再说话。
二十二岁。
如果她留在临江更长的时间,说不定真的会遇见他,如果他那时候遇见她,眼睛还没瞎,说不定他就能看见她的模样。
可是世上没有“如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轨迹,相遇的人注定要相遇,错过的人也注定要错过。
贺循傍晚离开了公寓。
有过半夜浴室的那些举动,两人之间的气氛总有些遇冷,贺循不知道摆出什么态度面对这个女人,更何况,他凌晨从家里出来,一整天没回家,再不回去……的确应该回去一趟。
他让黎可留在公寓:“你看看公寓里有什么我平时能用到的东西,收拾起来,一起带回潞白。”
黎可抱着手,倚着门框,懒懒“哦”了声。
这男人,居然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干活?
贺循抿了抿薄唇:“还是你想跟我回我家?我家里人都在,不许在我大哥面前胡言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