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骏年皱起眉看向那个撞人者,对方却毫无所觉,正抬着头,一边推着他的同伴们说:“下雪了!是不是下雪了!”
虞谷秋此时也顾不上被撞的懊恼了,连忙抬起头,率先落下一片湿意——真有一片雪花融化在脸上。
雪花下得很小,很细,不如在京崎时下得庞大,因此汤骏年昂头看了半天,并看不出它的踪迹,但他能感受到它确实地来临了,它落下来,落在他的脸,落在他的手,落在虞谷秋小声的惊叹里。
她晃了晃他说:“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他回答,“很美。”
“这样也算我没有食言吧!”虞谷秋兴奋道,“还是一起看雪了!”
最后这一天,他们竟然能一起看一场雪。
又有厚重的脚步声朝船尾过来,是船长,他来叫大家往船头走,已经正式进入冰原了,那边角度好,一览无余。
虞谷秋感受到船身的震动比起刚才的确频繁许多,它很有节奏,抬升,下压,如一只匍匐在冰面上的巨大猛兽,保持着某种频率呼吸,而身处在猛兽身体里的众人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忘记呼吸。
如此壮阔无垠的纯白冰原,像是连梦中都不会出现的世界。再遇上难能可贵的落雪天气,这些雪纷纷扬扬地洒在碎裂的白色浮冰上,衬着静谧的深蓝,让虞谷秋想起上午在手工艺品店看到的雪夜流麻灯,长方形的水晶将世界包起来,打开灯就落雪花,洋洋洒洒,她怀疑自己就存在在这样一座灯里。
船头此时人满为患,大家都举起手机兴奋地拍照,虞谷秋回过神后也不例外,摘掉手套去摸手机。
身边的汤骏年也是如此。但是他的手比刚才还要不灵活,拿出手机的刹那间手指僵硬地甚至拿不稳,手机沉沉地掉在地。
他已经冻得不太行了。
虞谷秋却知道让他独自回船舱他也不会听,不然刚才那算不上精彩的景色里他就应该乖乖回船舱里取暖,而不是傻站在她身边。
虞谷秋转念间将还没拿出去的手机又塞回大衣口袋,转而拍拍汤骏年的肩头。
“我们回船舱里吧?”
他一愣,以为自己听错。
“现在?”
“对。”虞谷秋故意皱起眉头,“现在这里都是人,很挤,找个拍照的景都难。等人稍微少点我们再出来好了。”
船舱里还留有几个零星怕冷的人,他们围坐在电子壁炉前,里面其实是个小太阳,这就是船长说的“烤火”,很有意境的说法。壁炉身后就是一面洁净的舷窗,虽然很小,但也依稀可以眺望外头的飞雪和冰原。
虞谷秋领着汤骏年进来,两人抖落身上的雪在炉边落座。她伸手靠近小太阳,顿觉得浑身的寒气被驱散,整个人活过来。连她都是如此,很难想象一直光着手的汤骏年是怎么忍下来的。
她往旁边看去,他青白的手在温度的炙烤下迅速发红发胀。
“你的手现在好像小猪蹄。”她忍不住笑。
他忽的将手凑近她嘴边:“那你要吃吗?现在有烤得八分熟了。”
虞谷秋蓦地抿住嘴巴,接话道:“黑心摊主,明明才烤了一分熟就来兜售了。”
汤骏年笑着收回手,又摸了摸热胀的手指说:“可是一分熟也已经很肥了。”
他视线一飘,忽然看见对面的小女孩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嘴里哧溜地飘出两个字:“猪蹄……”
女孩的妈妈驾轻就熟地把她的脑袋掰回去:“乖,那个不能吃。”
“为什么不能吃?”
“你这个年纪吃不了,等十八岁以后吧。”
“哦。”
虞谷秋和汤骏年听着她们的对话,两人的耳朵跟着被一起烤红了,接下来谁都不再跑火车瞎说话,心不在焉地听别人说。
他们旁边的长凳上坐着一对女生朋友,其中一人很可爱地在为小鱼们忧心:“雪都被浮冰挡住了,落不到海里,海里的鱼就看不到雪了,好可惜。”
另一人安慰她:“没关系呀,海里面有自己的雪。”
“海里也会下雪吗?”
“说是雪,其实不是雪。”女孩解释,“我上次看到科普,那些雪是海里快死掉的浮游生物组成的,还有各种鱼的粪便啦,泥沙,尘土……但是呢,它们组合在一起,在海里面漂浮的时候,看上去就像是一场下在海里面的雪。”
同伴感叹:“挺有意思的,这些不起眼的脏东西居然能变成一场纯白的漂亮的雪。”
“不过哪里比得上真雪好看嘛,出不出去拍照?天马上要完全暗了!”
“走走走。”
两个女孩子叽叽喳喳地跑出去了。
汤骏年看了一眼空掉的座位,又看向虞谷秋:“你呢?”
“什么?”
“天马上要黑了,快出去拍照吧。你刚刚不是因为我才想进来的吗?”
虞谷秋支吾道:“你别自作多情,根本不是。”
汤骏年闭上眼睛,忽然说:“你撒谎的时候,声线会比平时说话要高,听上去很飘。就是你刚才说话的样子。”
虞谷秋下意识一惊:“真的?”
“本来不是很确定,但现在确定是真的。”
这都第几次了!虞谷秋抓狂,她怎么总是被他下套!
“你果然因为我才进来的。”他慢慢睁开眼,看着她,“你为了我放弃看那片冰原,为什么?”
虞谷秋低下头,小太阳的高温让人连眼周也发烫。
“因为我人好。”
汤骏年恢复灵活的手指重新掏出耳机冲她晃了晃:“刚才断掉的歌,还要继续听完吗?”
虞谷秋摇摇头:“……不了。”
“那就可惜了。”他的手伸过来,变得温暖的手终于敢来碰一碰她的头顶,那里还顽固地积了几簇未融化的雪花,他替她拂掉,“你没听完整的那句,是我整首中最喜欢的一句歌词。”
「时间啊/若能倒流
相爱这回事/也能如我所愿吧」
第60章
破冰船返回岸边时, 天色完全落幕,港口灯火通明,雪却越下越大, 两人顺势在港口吃完饭,雪花已经薄薄地积了一层。
黑色的大海和白色的大地, 这一幕虽美, 但如果一直驻留在这里看这一幕就不美了。
两个人的叫车软件都叫不到车,突发的降雪天气导致用车紧俏,栖云没有地铁, 最近的公交站在两公里之外。
没有犹豫很久,他们决定收起手机,走两公里去公交站等车, 趁雪没再积厚之前回去,正好消消食。
在雪天里散步, 臆想上很浪漫,实际上体验却是南辕北辙。天气冷,路面滑,雪花虽然不似雨,但想要不湿全身还是得努力走两步就抖一下身体。虞谷秋就保持着小心翼翼的走姿,一边走一边蹦跶。
汤骏年不蹦哒,他很快就变成了一个白色的大雪人。
虞谷秋瞅他一眼:“你快被雪盖满了, 快蹦一下。”
他没辙地说:“非要这样吗?”
“谁叫我们没伞呀。”
汤骏年在她期盼的目光中浅浅地蹦了一下,雪花意思意思地从他的黑色大衣上落下一块, 又很快被补满。
虞谷秋不太满意, 立刻又给他示范了一遍:“你得像我这样大幅度才有用。”
汤骏年别过眼,张口说:“你别再蹦了。”
她不依不饶:“你自己不想蹦还拦我。”
他呼出一口气,很伤脑筋。该怎么告诉虞谷秋, 他看着她的动作,就会想起很久以前看的电影龙猫。她蹦跳的样子就像一只小龙猫,尽管她和龙猫没有一点搭的地方,那样瘦小,却压过龙猫数百倍千倍的可爱。让人只想在她腾空的刹那间张开怀抱,期待着她会跳进来。
而令人失落的地方就在于,他知道她不会跳进来。
虞谷秋见他沉默下去,以为自己这个动作讨嫌,便真的不再蹦了。
两人又恢复了同样的步调在雪地里走,虞谷秋关心道:“你需不需要搭着我?”
天色太暗了,港口这一带路灯的间隔很长,中间有段路几乎是摸黑的,寻常人走过都会觉得困扰吧,更别说视力并不好的汤骏年。
但汤骏年闻言回说:“没关系,我能应付。”
虞谷秋偏过头,两人走过昏暗地带,脸庞重新被路灯照耀,她发觉出他的不快。
她心头一紧,即刻道:“对不起!”
汤骏年诧异地看过来:“怎么突然道歉?”
虞谷秋小心翼翼地反省:“我刚刚让你烦了吧?”
“什么,你说蹦吗?完全没有。”
“我能看出来你在不爽。”她小声咕哝,“你刚刚表情很可怕。”
“那是因为你在关心我。”
虞谷秋低下头:“……这样问很烦人吗?”
汤骏年顿了半晌,蹙起眉头:“虞谷秋……你怎么到现在还会这么想呢?如果没有你的关心,我不会有勇气变成现在这样。任何一个人碰上你的关心都是一种绝无仅有的幸运,像刮中唯一的那张彩票。”
“即便你不喜欢我了,却还持续地给予我这种关怀,让我能多兑一会儿奖……而时限要到了。我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想你下一位真正想给出关心的人,那个人会是谁,你会对他多不吝啬。我还不认识他,但他已经成为我在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人。”
“我想到他,我怎么会有好脸色?”
汤骏年说的语气是很平淡的,但说到最后,虞谷秋依然听到几分没压抑住的厌恶。他这样一个人,连面对林淑秀到最后都会落泪的人,会对别人真的生恶吗?到这一刻她才知道,他会的,他会因为她而憎恨别人,哪怕是一个还未到来的人。
真是……真是……
虞谷秋深深地扬起头,让雪花抚平此刻的汹涌。
两人走过路灯带,又来到了一片间隔的昏暗中。虞谷秋仍昂着头,心想自己若是一片雪花就好了,可以不用顾忌亲密无间地落在他肩头。
她知道她不该有怨言,选择现在这个局面的人是她,她不能有怨言。
于是在这片昏暗中,她纵容自己走得歪扭了些,这样肩头就能轻轻碰到他了。
*
两人在雪地里走了大约半小时,终于远远望见了一个公交站,只是不巧,在他们之前已经排起了一列长队。
他们排到队尾,她数着蛇形队伍的人数,开始担心他们会挤不上公车。
好的预感通常不灵,坏的却往往灵验,这就是虞谷秋大多数时候的经验。然而车到来时比她的感觉还要恶心一点——这辆公车刚好卡在他们即将上去前,司机叫嚷着塞不下了塞不下了!啪一声在他们跟前关上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