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自己活在一个停滞的世界里,所认识的人都活在了十八九岁,包括自己。他们永远不会长大,再回想起时仍是那副面容。世界也是,停在十代尾声的位置。生日此时像丧钟,用来提醒自己:其他人和世界其实都早已往前走出很远了。
这一年也应该如此,睁眼天黑,照常上班,下班,闭眼睡觉,睁眼天黑,生日就过去了。
可大概是今天起床时,他从床头摸到了拆出来的那只按摩仪,心里忽然就有了别扭的期待。好在这点期待并不庞大,像夏天被蚊咬后的小鼓包,他能克制住不去挠它。
到晚上八点的时候,频频翻看的手机终于有了一条来自她的消息,很简略的一句祝你生日快乐。
足够了。飘忽的期待终于落了地,化成一张柔软的蹦床,他感觉自己快乐地跳了一下。
他忍下这份快乐,工作这时候成为了最顺其自然的束缚,一位客人点了九十分钟,他放下手机,走向房间。
九十分钟后,他礼貌地回复谢谢。
一个晚上能有几个九十分钟?她的心意该在这几分之一中冷却。
最后一个关掉按摩会馆的灯,锁好大门,汤骏年拿起盲杖踏上回家的路。
已经是深夜了,可他走在楼道里时仍能听到巨大的电视的动静,以前没有,可能是楼下的房子卖出去后有人搬进来了。他其实不确定这声音是不是有很大,也许只是自己的耳朵敏感,别人并不觉得。
默默路过这一层,继续往上走,耳朵却走神地听着那户人家在看什么,但听不出来,插曲却是很耳熟,出现在许多经典影视中的名曲,德彪西的《月光》。
七拐八弯的,他又想起她来。想起那一晚她抱着自己之前说的那句话,“天很黑,但月亮很亮。”
他早已不关心月亮,月亮比太阳还要难以捉摸,它连温度都没有,无法被他的皮肤感知。
但今晚他真想看看月亮。
汤骏年在楼道里站了片刻,又静默地往上走,《月光》离得越来越远,走到家门口时仅剩隐约的余音,他却顾不上再听,心头一慌——
他的盲杖刚才打到了什么。
痛呼声随即传来,似乎有人正蹲在他的门口,对方窸窸窣窣地起身,明快的声音传来。
“天,你终于回家了!”
“……吴冬?”
“呃、嗯。”她咕哝,“我等了你好久,都在想你是不是跟别人过生日去了。”
“……没有,我不过生日的。”
“我知道你不过,所以我没带蛋糕来,带了一瓶酒。来一个小聚会!”
“两人能算聚会吗?”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嘛。”
“看来今晚月亮也很亮。”
“是啊。”
“真想看看。”
“很美,今晚是满月!”
“嗯……很美。”
清晖一照,心如明镜。她可知他此时说的不再是月亮。
第34章
今天是二十二号, 农历的八月十六,天空一轮满月,来得正正好。虞谷秋长久待着的楼道早已在灭灯跺脚灭灯跺脚的过程中循环数遍, 直到深夜,月上中天, 窗外洒进月光, 她才不再执着地让楼道灯亮起来。
站得好累,早知道该带个小马扎过来。虞谷秋后悔没做好准备工作,揉着泛酸的腿蹲下身, 背挨着门,这才感觉好一点。
为了消磨无聊的等待,虞谷秋再次点开播客, 这些天汤骏年不知不觉地上传了第二期内容,这已经是不知道她听的第几遍。
“大家好。今天想和大家聊一聊一艘探测器, 叫做卡西尼号。”
在各式各样用开篇吸引听众的一众播客中,汤骏年的开头朴实得令人无奈。但虞谷秋津津有味地听下去,想象着他是用何种心情选定要讲这艘探测器,又是何种心情写下文稿。
“1997年,卡西尼号成长到直径三米,高七米,是艘大飞船了。这一年它决定去远行, 但它没有带太多行李,除了必要的食物, 也就是燃料, 还有它的伙伴,惠更斯探测器,最后还有名片——科学家们把几十万个名字刻在了它身上, 那是我们人类的名片。它带着这些东西,在十七个国家联合的厚望之下驶向土星。”
“这一路很漫长,食物不太够,所以它只能节省吃食,甚至向路上的其他行星索要点资助。比如它绕过金星,借助金星的引力弹弓加速,之后又绕过太阳,金星,木星……七年之后,他终于曲折地抵达土星。然而它千辛万苦地抵达之后,面对的却是分离。2005年,惠更斯也有它的使命,它必须从卡西尼号上脱离。”
“惠更斯降落到土星的卫星——泰坦。那是人类当时史上最遥远的一次登陆。它在厚厚的大气层里下降,一边拍照一边传输数据给卡西尼,它拍下的照片很美,天空散落着橙色的薄雾。如果卡西尼能够回复的话,它或许会说我也想亲自看看吧。可是它们之间什么都没能说,没法说。最终惠更斯在一片类似河床的地方着陆,地面覆盖着冰冷的砾石和凝固后的甲烷,这是它的坟场。”
“虽然惠更斯和卡西尼结伴走了一路,但从一开始就知道是要分离的。如果说用伙伴描述它们或许不太准确,在我看来,它们更像母亲和孩子。开始两个人相依为命,但孩子和母亲都清楚它们不能同行到最后,分离就是它们的使命,只是分离比想象中来得突然。在惠更斯工作了72分钟之后,卡西尼飞出了信号范围,它们永远地再见了。”
“接下来的数年,卡西尼开始了独自的旅程。它让我们知道土星光环像一片闪闪发亮的碟片,让我们知道冰冷的卫星上会喷涌热气……它传输到地球的照片有三十多万张,它可以想象到每传过去一张照片时地球的人类会很开心。如果可以,它想继续这么下去,可是食物在这时候吃完了。它仅剩最后一点燃料。”
“避免将来意外坠落后污染到那些可能存在生命的卫星,卡西尼在2017年主动坠入了土星的大气层,最后一点燃料支撑着它燃烧。绚烂的燃烧过后,它变成了橙色的薄雾,是它十二年前收到惠更斯的照片却没能亲眼看见的一幕。”
他平静的声音讲述了一个跨越二十年的故事,一个关于探测器的故事。
二十年对于宇宙是沧海中一粟的一粟,眨眼的时间都够不上,但这是探测器的一生。在他的口中,探测器有自己的心跳,有自己的快乐和遗憾,这是汤骏年眼中的世界,柔软得令人想落泪。
在播客的尾声,他播放了一首歌跟大家再见。
歌词是这样唱的:
“无线电信号中断了/也道别过了/在你的上方注视着你/直到这一刻
我喜欢的人/我喜欢的地方/我的使命终于完成了
脱离轨道/就这样飞向宇宙的尽头
再见了自然/再见了引力/再见了/大海、原野、山谷、丘陵……我喜欢的星球。”
这首歌最近已经成为了她的单曲循环。
她低头刷着评论区,像房管一样审阅着别人的听后感。第一条是自己,很傻乎乎的一条评论:是沙发哦!
她在这方面有点过时,以前上电脑课时抓紧一点点空隙刷论坛,只要有新帖子出来,网友们争相抢楼,沙发、板凳、地板……真有这样的待遇似的。她就很喜欢抢沙发。家里客厅的沙发她不怎么坐,那不是她的沙发,也不是她的客厅。
头两天只有她孤零零的沙发评论,但过了两天去看,板凳没了,地板没了,留言评论的人像积木越搭越多,好像新建成的公寓里慢慢搬进来一些人。他们评论说这和别的科普播客不太一样,是一个很有情感的频道。
虞谷秋正沉浸在汤骏年的努力正在被看到被认可的喜悦之中,屁股侧边就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
她摘下耳机抬头,今晚苦等的人已站在她面前。
她雀跃地起身:“天,你终于回家了!”
*
汤骏年开了门,她跟在他身后走进家门,还没踏进去就看见一团黑影扑过来——是飞飞在向着汤骏年撒娇。
汤骏年蹲下身接住它,嘟囔着:“都说今天生日给你放假,你还不乐意了。”
飞飞小小声地呜咽抗议,听得虞谷秋心都化了。
看着这一幕,又想到之后他们必须的分离,她想着自己能不能够做点什么……这个念头让沮丧的心情一振,也许她可以去报名领养试一试。
虞谷秋此时感觉热血沸腾,恨不能立刻就跑去导盲犬基地问问可不可以。
她压下这股激动,将酒摆上茶几。汤骏年安抚好飞飞,起身拿了一个杯子过来,将那杯推给她。
虞谷秋嘴角一抽:“你的杯子呢?”
“我不喝酒。”
“你酒精过敏吗?”
“那没有。”
“那就一起喝呀,我喝算什么,又不是我生日。”
“我酒量不好,平常不怎么喝。”
“我也不好,所以我买了度数很低的凤梨果酒,喝一点不会有什么的,反而能让人开心。”
“……我明天还要上班。”
“不会影响你上班!”
虞谷秋撇撇嘴,不再废话,将果酒倒出一杯推到汤骏年面前。
“这杯给你,我对瓶喝剩下的,要是你不喝的话我得喝全部了,那说不定真会醉,你也不想看我发酒疯吧。我都不知道自己喝醉会不会发酒疯。”
她一口气说完,怎么觉得这番话已经有点像发酒疯了。
汤骏年果然投降,如果他们活在一本动漫书中,作者大大应该会给他的脑袋上画下一滴可爱的冷汗,虞谷秋想。
他起身重新又拿了一个杯子过来,虞谷秋心满意足地替他倒上,端起自己的酒杯主动同他一碰,轻呼道:“干杯!”
“……干杯。”
杯壁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虞谷秋说:“第一杯祝你的播客越办越好!我都看到有评论说莫名其妙听哭了。”
“是吗……?”
“你没看评论吗?”
“我上传之后就不打开了。”
“哇。”虞谷秋故作夸张,“那你一定不知道你两次的沙发都是谁抢到的了。”
“我猜她正坐在我的沙发上。”
虞谷秋的脸开始泛红了,酒的劲有点上来,它的酒精度数很高,却是甜口,不知不觉容易让人饮很多。令人上瘾的东西无非都是这样。
汤骏年坐在沙发的另一边,沙发明明很短,两个人坐上去却显得很长。他离她坐得太远了,中间一道凹陷下去的缝像棋盘上的楚河汉界。
虞谷秋挪动了几下屁股,偷偷坐过界。
他会察觉到吗?好像没有。虞谷秋看着他轻滚喉头,伸手去拿酒杯。
虞谷秋也赶紧拿起杯子,和他碰了第二杯。
“第二杯!庆祝我告白之后你还没有和我绝交。虽然你有骗我,最后还是故意在躲我。”
“……我没有。”
“你说没有就没有吧。”
“我只是不想你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虞谷秋摆摆手:“我们现在不聊这个,已经拒绝过我一次了,用不着短时间内再着急拒绝我一次吧。”
汤骏年欲言又止,只好低头喝酒。
虞谷秋又见缝插针地碰他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