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仍然记得提醒她赶紧脱下湿衣,若无其事地催她:“你先去洗澡。”
虞谷秋显然没听他的,他没听到任何声音,能够想象到她就僵立在那里,真的犯下大错似的。
他轻轻叹口气。
“真的没什么,你别想太多了。还是说我现在站去外面你才觉得我没在意?”他站起身,“那我还是去外面吧。”
盲杖无声无息地点在房间的地毯上往外走,经过虞谷秋时,他的衣角被微弱地拽住了。
“汤骏年。”她突然严肃叫着他的名字,“我原本不想说,可是我觉得好像现在非说不可。”
他侧身站着,没有将面孔偏向她,但表达了我在听的姿态。
“我那样说只是为了强逼你留下,留在这间房间。因为……”
“因为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只想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汤骏年的侧脸完全僵住了。
虞谷秋知道这并不是一个好的时机,在他看来或许会很唐突和冲动。
这的确是她冲动的瞬间……可他不会知道为了这个瞬间,她到底浪费了多少的年月。甚至原本是一辈子都不会到来的瞬间。
但她居然有勇气讲出口了。
在她说完之后,房间一片沉默,虞谷秋第一反应却不是着急探究汤骏年的反应,而是异想天开着——如果自己有机会穿越去少年时代,然后告诉那个只敢在幕布后偷看的女孩,告诉她有一天你会站在那个人面前表明你的心意,你会相信吗?
那个女孩一定不会,但是一定要请她相信,她会在十来年后变成一个勇敢的大人,一个愿意正视自己欲望和情感的人,这比什么都重要。
虞谷秋这时终于看向汤骏年,看着他露向她的侧脸,看不出端倪。如果不长久地凝视,不会发现他牙关的位置正在咬紧,肌肉若隐若现地抽搐,像一面死湖,里头有什么东西却苏醒了,冒着头往上呼吸两口,又静悄悄地沉下去,留下一点点波纹。
“抱歉。”他说,“你值得很好很好的人,而那个人不应该是我。”
虞谷秋收紧手掌,将他的衣角搅成一团。
“不是你的话,该是谁?”
“至少是一个能看得见你的人,知道你长什么样,能大方地夸赞你漂亮。”
虞谷秋越听越不对,描述太具体,说的难道不是周承意吗?
“……你果然听到了我和他的对话。”
在她抢过他耳机却听不到任何声音的时候就怀疑他在偷听,但汤骏年面不改色地说刚好一曲听完而已,脸色太正直。
原来他也会撒谎。
她觉得他的设想太荒谬了,耸动着肩头笑起来:“你知不知道他周承意,是许琼的儿子?”
“……”
他的脸色此刻变得相当精彩,青一阵红一阵。
“汤骏年,你是不是在吃醋?”虞谷秋越想越好笑,“还是醋到了一个绝无可能的人身上。这个世界上我和谁都有可能在一起,但绝对不会是他啊!”
汤骏年尴尴尬尬地说:“那不讲他,之后总会有合适的人。”
“什么叫合适,看得见我的人?”
“那样是最好。”
“那就只有你了呀。”
“你在说什么……?我明明看不见你。”
“你是看不见我……但却是这样的你看见了我。”
从过去,到现在。
“只有你看见了我。”
第33章
热水冲刷下来, 浸染了大半的寒意从身体里慢慢被覆盖。
虞谷秋一边用泡沫揉开早已半干打结的头发,喷头的水流顺着发丝流下,流过眼角, 这让她想起古早电视剧,如果主角失恋了的话就有这样混在水龙头下流眼泪的蹩脚剧情, 她想着自己是被否也该应景地来上一段, 毕竟她的告白也惨淡收场了。
但是虞谷秋事实上并没有太伤心,情绪被后知后觉的庆幸取代了。
因为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以“吴冬”这个名字在告白的。
这对于告白来讲真的太不真诚了, 如果汤骏年接受,她却出尔反尔说我一直以来骗了你,那情况是不是反而糟糕。
所以虞谷秋痛定思痛, 思索着至少在再一次告白之前,自己必须得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坦诚身份, 然后再明明白白地把少年时代的感情也一并告诉他。但是这个时机不能着急,她已经鲁莽地挥霍掉了一次机会,不能再鲁莽第二次。
理清完思绪,虞谷秋穿着浴袍走出卫生间,发现汤骏年正拿着她的大衣靠近暖气片,试图将衣服烤干。他也许是怕直接放在上面会烫坏衣服,所以傻傻地一直手持着。
而他自己的湿衣服甚至还没脱下来。
“你怎么还穿着……”虞谷秋匆忙地将他手中的衣服抢下, “你把你的也给我,我拿吹风机顺便一起吹了。”
她知道事到如今让他洗澡是不可能了, 只要求他先把湿衣服换一换。
汤骏年这次没再倔, 他脱下其实已经半干发潮的黑色大衣,将它平整地摊到床上。
“谢谢。”
虞谷秋从卫生间拿了吹风机出来,将自己的大衣也甩上床, 一边吹吹头发一边吹吹两件衣服。
以往吹头发的时候总是无事可做,只能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现在连镜子都没有,虞谷秋只好盯着大床上并排列在一起两件大衣。
他是黑色,她是灰色,代替他们躺在一起。
虞谷秋空着的另一只手扯了扯自己的衣袖,让两件衣服更靠近了一点。凭什么连衣服都要有距离,这不像话!
汤骏年站在一边听着吹风机嗡嗡响,沉闷的房间,涌动的气流里带来发丝洗净后的香气。
他冷不丁出声:“要不你先去卫生间把头发吹干?”
“嗯?这不是一样吗?”虞谷秋平常就懒得把头发完全吹干,她头发很长,全吹干很费力气,要不是吹大衣她估计就不吹了。
“头发先吹干比较好,不然就会有湿气。”
他头头是道地搬出人体理论那一套,虞谷秋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哦了一声就又把吹风机移回自己脑袋上。
“好好,那我先吹我自己。”
“卫……”他欲言又止,最后挫败地说,“好吧。”
虞谷秋略感茫然,汤骏年似乎还是在不满意什么,他干脆走向了窗边,将窗户打开了。
一股潮湿的冷气冲向他,拢起的眉头瞬间展开,他深吸一口气,听着窗外的声音。
“雨好像暂时停了。”
“哦……那吹完衣服就走吧。”
“嗯。”
虞谷秋往上一推风档,嗡嗡声加倍。
衬着这个背景,她若无其事地开口:“那我们现在还是朋友吧?”
“……当然。”
“你不会故意避着我吧?”
“不会。”
虞谷秋转过脸看着汤骏年,心里想,原来他撒谎的时候会像个小孩一样将手背到身后。
*
当晚回去的时候,汤骏年做了个梦。
他梦见一个房间,不伦不类,房间有床,像是酒店,床边的桌子却是课桌。有水滴落下来,他抬头一看,没有屋顶,头顶是浑浊的天空,茫茫大雨。
正在这时,有人撑着一把晴天娃娃的伞从背后靠近,挡住了这茫茫大雨。
那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在想什么?”
他回答她:“刚才想让雨快点停,现在却又希望这场雨下久一点。”
“为什么改变念头了?”她问,“是因为我来了吗?”
梦里的他好诚实,点点头。
“放心吧。”她从背后牵起他的手,两截冰凉的手指贴到一起,“就算雨停了我也哪儿都不去。”
他低头看裤脚,积起的雨水已经没过了,她没看见吗?
“可是这场雨根本不会停。”
她却纹丝不动,笑着说:“那当雨水没过我们,我们就变成两条鱼,变成水母,变成浮游生物也好,只要我们的手还牵在一起。”
汤骏年一个晃神,睁开眼,世界漆黑,仿佛现在才是在梦里。
真想再入睡,继续做一个梦,梦里是彩色的,他很多年没再见过的彩色,真好。不过又害怕做梦,从十年前开始就没梦到过晴天。
但这一次雨竟然从梦里落到现实,落到他脸上,手指一摸……
怎么会是眼泪,怎么能是眼泪。
坏掉的眼睛为何还能掉眼泪?
假装自己正望着天花板,能看见天花板陈旧的纹理,他躺在床上久久未动。此时再细想梦里的内容,却是一点想不起来。只有一颗心仍在狂跳,像跑了很远的路停下,心也还在惯性地快速跳动。但这个比喻并不十分确切,他现在仍能奔跑,但是只在跑步机上,就算跑再久再久,也就是被禁锢在原地,没有往前,他已经被钉死了,心却不甘心地越过他往前跑。
没有关系,他对自己说。他弄丢了自己的心,可他知道去向。空着的胸口可以随便塞点什么搪塞自己,只要拥有他心的人不要再靠近他,不要听见他不会跳动的心脏。
枕边的手机响了,汤骏年听着语音报出那个名字,若无其事地下了床。
接下来的一阵子,他尽量拖延回复时间,并且每次回复她的内容都刻意显出敷衍。对于她来问自己有没有空的回复更是一律拿工作当挡箭牌。
他们像是回到了刚认识的那个时候。
他用的是很笨的办法,冷处理,这同样是个很伤人的办法。但他知道这招奏效了,她主动发来消息的频率逐次减少,谁会喜欢热脸贴冷屁股?更别说是他这样的人,用冷脸来贴都是一种浪费。
但汤骏年发现自己有点犯贱——那就是在手机没动静之后,他却频频去注意手机,尤其在今天这个日子。
今天是他的生日。
前一晚店长有问他要不要换个班,他说不用,每一年都是这样过来的,他不过生日,因为觉得没必要。他是在失明后才明白太阳的重要。明白为什么要区别白日和夜晚。太阳是世界的锚点,看不见,却偶尔能感觉到它照在皮肤上的温度,那种感觉像活在古代的夸父,追逐着不知道到底存不存在的九个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