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前一分钟之前,她还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在做什么了不起的事。
像她曾经看过的故事,主角救喜欢的人于水火,让对方贫瘠的世界多姿多彩,这就是所谓的“救赎”了。
虞谷秋冷汗涔涔,猛地意识到自己和那个道德绑架他搬家的女人没太大区别。
她也是在让他从已经习惯的世界里搬出来,这种居高临下的“救赎”,这种认为自己一定是在拉着他向上的高傲……她所给他的仍旧是俯视。
试衣间的门终于在此时打开了,汤骏年穿回了他的旧衣服。
他低下脑袋:“临时爽约真的对不起,你赶紧去吧,电影快开场了。我可以自己回去。”
汤骏年执起盲杖,啪啪的声音敲在地面上,这声音终于再次引起了店员的注意,懒懒的送来一声慢走,不过对于准备独自离开的汤骏年,他倒是额外附赠了一句小心点走路。
虞谷秋一声不吭,却不知不觉走在汤骏年身后。
清脆的敲地声中混入了她拖着地的脚步,沉沉的,也一并将汤骏年的节奏拽住了。
他停下来,侧身对着身后的小尾巴叹了口气:“怎么跟过来?电影呢?”
小尾巴扁扁嘴:“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好像太得意忘形了。”
汤骏年瞬间握紧了盲杖。
“不是……不关你的事。”
虞谷秋走到他身边,抓住他的手腕,再次放到自己的肩头。
“不看电影了。”
去他的五彩缤纷的世界。
“天快黑了,我们散步回去吧。”
*
从商场到紫荆花园有差不多三站的地铁,这个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一前一后走路本就不方便交谈,又碍于之前微妙的称不上争执的争执,这一路他们几乎没再讲话。
只有走到第一站地铁时,虞谷秋问要不要再去坐地铁。汤骏年问她累了吗?她说没有,他说那再继续走下去吧。
路上经过一个繁忙的十字路口,有不知名的歌手握着把吉他支着二维码在卖唱,一首接一首,都是经典老歌。虞谷秋和汤骏年经过她时,对方在唱《约定》,“沿路一起走半里长街”。
这真应景,仿佛为他们而唱。像是有镜头追着他们,这一幕要结束了,于是响起片尾曲……虞谷秋忍不住笑了起来,又觉得有点难过。
“怎么了?”
汤骏年就势拍了拍她的肩头。
虞谷秋没想到他会在意到自己如此细小又迅速的变化,先条件反射地说:“没什么啊。”
眼前的绿灯还剩下三十秒,她却停下来,过完三十秒,又看着绿灯跳红,从九十秒开始倒数。
汤骏年在身后奇怪道:“这里的红灯挺长。”
虞谷秋悠悠转脸,冷不丁交底:“因为刚才是绿灯,我没走。”
“……嗯?”
她含含糊糊地,说起刚才掩饰的原因。
“因为这个晚上就要结束了,我们还收尾得像吵了一架。而……”
这里的红绿灯不会发声,数字的红光一跳一跳,三二一,又变为绿了,大家起步涌上,淹没了原地的两个人。
汤骏年已经知道灯变了,但他没有动,也没有问,耐心地站着,听虞谷秋难为情的声音也淹没在嘈杂中。
“而你的感冒好了,你的伞我也还给你了。我在想,我还有什么理由可以用来找你。”
“……那就不必来找我。”
他仍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让虞谷秋如坠冰窖,险些漏掉了他突然变轻的后半句话。
可是,幸好周围的人走空了,歌手也唱到尾,在下一首的旋律响起来之前,十字街头的所有声音都被摁住,只为了给汤骏年的声音让路。
他的后半句是,下次也许我会来找你。
第18章
虞谷秋当天晚上回去, 要入睡时状态很像网上流行的一张表情包。脑子问你睡了吗,睡了。脑子又说,下次也许我会来找你。虞谷秋猛地又从黑暗里睁开眼睛。
她当下很高兴, 却拒绝了他的提议。
汤骏年轻抿着唇问道:“你是觉得我行动不方便吗?”
虞谷秋的确是这么想的,但此刻被他说出来不知怎么似乎变成了一种不对。
她支吾着说:“你能有想来找我的意愿就足够了。”
汤骏年之后没再反驳她, 两人就这么道别了。
虞谷秋在床上辗转反侧, 思考自己是不是又走了一步错棋。可明明在试衣间里的汤骏年都那样说了,她不能矫枉过正,所以尊重他视障的缺陷, 考虑他行动不便让他别主动来找,这不对吗?
她在不断回忆着汤骏年的话。
他很难得剖开自己都不想面对的一部分,那些赤裸的感受, 像打字机一样,每个字落下去都有无比清晰的回响。
虞谷秋想, 无论她怎么咀嚼他的话恐怕都无法感同身受。如果认为光凭想象就能理解对方,这是一种傲慢。
她睁开眼睛,长久地凝视着漆黑的房间,倏忽浮上一个念头。
想到就干地跳下床,从柜子里翻出一片很久没有用的蒸汽眼罩,在黑暗里撕开戴上,原本已经适应黑暗的视线顿时一片漆黑。
虞谷秋摸索着站起身。
这种感觉跟不开灯截然不同……她如果只是站在不开灯的房间里, 可以像一粒水珠毫无障碍地滚来滚去。可是一戴上眼罩,层次不同的黑暗被揉成一团, 世界粘稠起来, 她也像一粒挂在房间上的油渍,不能轻易地离开脚下。
虞谷秋拍拍脸,给自己布置了一个任务, 蒙着眼睛做一顿宵夜。
考虑到下厨的风险性比较大,她决定尽量不碰刀也不碰火,冰箱现成的素材倒是可以支撑着做一个三明治,这样应该没问题吧?
没迈出几步,虞谷秋就发现自己想象得实在是太简单了。
即便是往常最熟悉的房间,她却完全忘了脚下有一个垃圾桶,走到此处被结实绊了一跤,摔了个四脚朝天。
虞谷秋无语地躺在地板上,深夜的地板真凉,幸好今晚刚刚拖过地……她乱七八糟地想着,条件反射地想把眼罩取下来。
手都伸到耳边了,心一紧,又缩回拳雄心壮志地拍拍腿站起来。
接下来的路就走得很小心了,一路摸索着墙壁、柜子、落地衣架、电视、冰箱……等走到厨房时,虞谷秋猛地松口气。
幸好这一路上没什么尖锐的东西,不然手掌就要遭殃了。
一打开冰箱,里面的冷照灯透过眼罩射进光线,虞谷秋伤脑筋地想,要是这样效果就不好了,看来有必要换一个更紧密的眼贴。
她短暂地闭上眼睛,凭着记忆在冰箱里寻找芝士片,生菜,黄瓜,还有美乃滋酱。面包的话记得是放在第二层……只是拿一下的功夫,原本半分钟都不要,硬是拉长成了七八分钟。
虞谷秋把这些东西放上岛台,接着陷入茫然。
生菜要切,黄瓜要切,面包最后也要切,即便是最简单的三明治也逃脱不了刀工。
难道就要这么放弃吗?
虞谷秋站在粘稠的黑暗中又挣扎了几分钟,决定还是先试试。
指尖沿着冰凉的岛台面蜿蜒着拂过,终于摸到刀架,握住刀柄,慢慢抽出来……很好,到这一步都算顺利,内心已经提前涌现成就感,仿佛面前已经做好了一块用料丰富的三明治。
——刚这么想着,手指传来一阵后知后觉的刺痛。
至此,虞谷秋不得不放弃坚持,一把拉下眼罩开开灯。陷入黑暗许久的眼睛受不了强光的刺激,在开灯的瞬间一阵头晕目眩。
定定神看向手指,发觉自己刚才摸着的地方不是刀背,压着指腹拉出一条好长的血痕,红色再次让人头晕目眩。
虞谷秋正要匆忙去柜子里翻创口贴,又犹豫地停下动作。
她想起了汤骏年手上那大大小小的伤疤。
他必然也曾经历过和她一样的意外,可他没有能摘下眼罩的选项,连具体的伤口大小都无法得知,还得继续在看不见的世界中为自己处理伤口。恐怕那些伤疤就是没有及时处理好导致的。
虞谷秋咬咬牙,转头把灯一关,又把眼罩戴上了。
索性伤到的不是用来探路的右手,行动起来还算方便。但心下着急,毕竟伤口还在流血,疼痛催促着她加快动作,脚下又猛地踢到了一个重物。
“嘶——”
虞谷秋痛叫出声,眼冒金星地蹲下身缩起身体。
想起来了,那儿放了一箱昨天买的桶装矿泉水,还没来得及拆封。钝痛击穿棉拖,脚趾估计要肿起来了。
手指疼脚趾也疼,双重夹击之下虞谷秋反而麻木,没觉得很痛,甚至还觉得挺好笑的,笑着笑着崩溃地埋下脑袋。
虞谷秋一屁股坐下来,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在无谓地自讨苦吃,或许是吧。
最后还是摘掉眼罩,她没办法在上面下面一起受伤的情况下处理伤口。
不过就在第二天,虞谷秋又用贴着创口贴的手下单了几副眼贴,以及一根盲杖。
东西送到之后,夜晚的家就成了她练习的战场。
每一天她会提早很久起床,戴上眼贴,在完全看不见的状况下洗漱。回家后也戴上眼贴尝试洗碗,扫地,洗头洗澡,学习怎么用手机读屏……而这当中用手机居然是最困难的,只要打开辅助的读屏功能,手机就跟锁住了似的,完全不听使唤。
她在第一步就卡住,光是教程就让人心头冒火。旁白的语速很慢,容易让人听着听着就走神,再者是一会儿让人从左往右一会儿让人从右往左,一会儿点一下一会儿点两下,一会儿两指一会儿三指……到后来,虞谷秋完全晕头转向。
如果动作没到位,手机会就着一个指令不停重复重复重复,像中了病毒。院里的老人第一次上手智能机都比她灵活。
这和虞谷秋印象中汤骏年用手机的时候大相径庭。
她记得他操作得特别流畅,手机的语音是超倍速,几秒就播完了,而她都还没反应过来呢。这导致她认为这是很便捷的东西,跟着来就没错。可其实并非如此,它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相当需要熟能生巧。
于是不光在家里,上下班的路上她也会戴上耳机,闭上眼睛,打开旁白模式操作手机,花费了不少时间也终于能达到基本的操作。焦躁这时褪去不少,会有一个瞬间觉得挺神奇,手机不再像手机……倒有点像步步高点读机,哪里不会点哪里。
好不容易到了休日,虞谷秋赖在床上,难得主动收到汤骏年的消息。
他问她醒了吗,在不在家。
虞谷秋精神一振,从床上坐起来,怕躺着发声很奇怪。
“在,我刚醒呢。怎么啦?”
“没什么事。只是提醒你今天会下雨,如果要出门记得带伞。”
“如果要下雨我就不出去了,雨天的时候呆在家里最好,听外面暴雨倾盆非常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