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好奇而已。”汤骏年想了想,“可能有点冒犯,只是喜欢一个人,为什么不一定想接近对方?”
这个问题问得虞谷秋一愣。
她不知怎么回答,干脆反问他:“所以你一定会接近你喜欢的那个人吗?”
“我会的。但我不会着急,得慢慢找到合适的时机。”他语气一顿,“不过现在不会了。”
“……为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他并不痛苦地微笑起来,灰色的眼睛轻轻眨了一下。
虞谷秋握紧筷子,目光细细描摹看着对面的人。
她盯着这张脸,认真缓慢地反驳:“显而易见在哪里?我怎么看不出来。”
汤骏年借着夹菜的姿势垂下脑袋,带着几分自嘲道:“你也突然变看不见了?”
虞谷秋没有理会他的挖苦,而是认真地说:“这个说不准,谁知道呢。”
汤骏年眉头一皱:“不要这样开自己玩笑。”
“……不是玩笑。”
他的表情变得不解。
“什么意思?”
虞谷秋迟疑了好一会儿,最终深吸了一口气,说:“我生下来就有色素失禁症……你可能连这个是什么都不清楚吧?”
汤骏年茫然地摇了摇头。
“这是基因突变导致的,我刚生下来一个月的时候,身上长满了像是烫伤的色素沉积。据说这个病未来还可能会影响牙齿、头发、诱发癫痫……甚至眼睛也是。虽然现在没事,但这些是谁都不好说的风险。于是我的亲生爸妈干脆就把我这个残次品过到了别人家。”
汤骏年此时已经放下了筷子,摆出严肃的脸色认真倾听着。
虞谷秋却没再看他,而是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
“我的养父母本来想好好医治我的,他们起先有很努力地替我擦药膏,不过一年后怀了孩子后就顾不上我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过早放弃,身上的痕迹到现在还是非常难看。”她猛地抓起裤子,“我从来不敢穿露肤度高的漂亮衣服。所以以前做学生的时候挺好的,大家都统一穿着肥大的校服,不会有人察觉到。那个时候还有过喜欢的人……”
她终于又抬起头,视线轻轻地落在汤骏年身上。
即便他看不见,她又很快错开目光。
“可是我就像一间永远有灰尘的屋子,如果要请喜欢的人来做客,怎么舍得他来这个乱糟糟的地方。我没有办法打开门让他看见。”
“这些年都是这样,我没办法和人构建亲密关系,我知道我是不正常的,不过比起真正需要帮助的人,我似乎又是正常的,那些并发症并没有找上我。你上次说我们都在不同的世界,但好像……无论哪边的世界,都没有我的位置。”
虞谷秋怕气氛太沉闷,立刻高昂着语调,玩笑说:“还好你看不见,不然我也不敢告诉你。所以你看,看不见对于某些人——至少对我而言,是一件没有负担的好事情。我相信还会有其他的人这样觉得,所以你一点没必要退缩。”
汤骏年平静地听着,他脸上的神色让虞谷秋觉得莫名熟悉,一个恍神,她想起了林淑秀。
他们的亲缘在这一点上竟莫名相通了——面对她如履薄冰却故作轻描淡写的袒露,他同样给予了令她心安的反应。
沉默片刻,他说:“你劝我不应该退缩,可关于你自己却截然相反。”
虞谷秋一时语塞。
汤骏年瞳孔的方向再度吃力地找着她的方向:“下次要再劝我的话,不如先以身作则给我看。”
虞谷秋的心在这一瞬间砰砰砰地乱跳起来。
她吞咽了一下,好像喉咙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发芽。
接着,堵住喉咙的泥土扑簌簌地掉落,芽爆开了枝。她手微抖地举起筷子,夹起刚才汤骏年没夹成的虾仁,心如擂鼓地丢向他的碗中,一句话畅通无阻地脱口而出。
“……我现在正在以身作则呢。”
第13章
或许是她说的声音太低,汤骏年真的没听清,又或许是他听清了却故意装傻。总之,对于她那句有些越界的话,汤骏年给出的反应是——“你在说什么?”
虞谷秋咬了下嘴唇。
很快,她若无其事地说:“我说我给你夹了虾仁。”
汤骏年的筷子碰了碰碗中,点头道:“谢谢。”
他的吃相很斯文,虽然很缓慢,但吃得干净,若不去看他的眼睛,其实很难想象这个人原来看不见。
虞谷秋看着他很给面子地吃光了一碗饭,问他还要不要再添点时,他轻轻摇头,并坚持在离开前将碗筷洗干净。
她由着他去,趁着汤骏年在洗碗的空档时,去房间里抱出了一样东西放到阳台。
等他洗完叫她的名字时,虞谷秋却没有回应他。
取而代之的,是厨房边的阳台上传来了一声凌空的砰响。
砰砰,又是两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空中持续地炸开。
汤骏年还没反应过来,虞谷秋已经将人推着后背到了阳台边上。
“这是我今天给你的考题。”她仰脸望向天空,“难得今天能请到你,所以就不用手机录给你了。应该很好猜吧?”
“这是……”
他并肩与她站在一起,也跟着面向夜空。
“烟花?”
“会不会有些太简单了?”虞谷秋笑道,“要不然你猜猜接下来这一束是什么颜色再算你过关。”
汤骏年听后失笑:“你这样算不算欺负我看不见?”
他的玩笑令虞谷秋微怔。
刚才并没有被回应的失落转瞬被这句玩笑代替——他竟能将这一点同她玩笑。
虞谷秋于是借坡下驴道:“是啊,就是欺负你看不见!”
两个人说话间,一颗烟花落下,接下来的一束立刻就要腾空。
虞谷秋着急地晃了晃他的手臂:“快快,要来了——”
“红色吗?”
金色的光芒映在汤骏年的脸上,他一脸好奇地说,是红色吗?
虞谷秋的目光早已从夜空挪到了他的侧脸,呆了一下后才记得出声回答。
“不对,猜错了。”
“可惜。”
“那我不欺负你,再给你一次机会。”
“我说的不是这方面的可惜。”汤骏年仍仰着头,喃喃,“红色的烟花……应该很美吧。”
虞谷秋的心被这句轻微的感叹刺了一下。
她紧接着看向夜空,大脑疯狂运转,绞尽脑汁地想着该怎么形容才能让汤骏年生动地感受到这一切。
然而脑子里干巴巴的,所有的形容词都显得苍白,曾经让她引以为傲的作文本领毕竟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慌张中,她试着闭上眼睛,跟汤骏年一起只是聆听着烟花的声音,再从烟花的声音中想象着烟花的样子。
这一刻,福至心灵。
她紧闭着眼,快速地说:“与其说是美,不如说是调皮。”
“调皮?”
“烟花的形状很像天空拉开了一罐芒果汁的拉罐,它拉得很大力,然后砰的一响,金黄色的汽水溅满了它的黑色衣服。”
她调动了视觉以外的,他可以感受到的感官向汤骏年描述。
“是吗?”
她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笑,只是觉得他这一刻的声音非常温柔,说着:“我好像真的闻到芒果汁的味道了。”
话音刚落,又一束烟花腾空了。
虞谷秋听见汤骏年接着问道:“这一次天空拉开了哪种口味的汽水?”
她闭着眼睛胡乱回答:“是蓝莓。”
红色的光芒映照在阳台两个看不见的人脸上,虽然其中一人是故意选择了不看见。
汤骏年点点头说:“原来是深蓝色吗。”
虞谷秋自信十足地嗯了一声。
此时,面前的烟花已不再重要。它是连通她和汤骏年世界的一种介质,通过他们都能听见的声音,在这个声音里,他们共同地想象着各种口味的烟花。
*
虞谷秋领着飞飞,飞飞又领着汤骏年来到他平常到达的地铁口时,这个对她来说转瞬即逝的夜晚就要结束了。
“麻烦你送到这里。”
汤骏年轻晃了下狗绳,飞飞居然抬了下前爪,那个姿势很像是“再见”。
虞谷秋又忍不住大惊小怪:“飞飞在和我拜拜吗?”
“或许是。”
“这也太可爱了。”她顺势说,“这样我反而不舍得和它拜拜。”
“嗯?”
汤骏年此时大概还没意识到他已经上套了。
虞谷秋直直盯着他,理直气壮道:“所以我再送他一程吧?反正离你家也不远了。”
“……”
又是一番来回交锋,最后虞谷秋心满意足地继续走在了最前头。
只不过二十分钟后,她就为自己的这个举动付出了代价——汤骏年家的楼层依然没有修好灯,不知道是他真的不在乎还是反映了但没人来修,于是在这片黑灯瞎火中,虞谷秋毫无防备地踩上了一根尖锐的东西。
她猛地停下脚步,痛得眼冒金星,整个人嘶声叫着蹲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