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说好,程序上不能有疏漏,要全程录音。我可以给专业意见,但我的意见不能作为侦破思路。”戚沨重新发动车子,缓慢驶出市局,“高辉有多难缠你也看到了,她还是公众人物,要将事情闹大了,不知情的网友会真以为春城警察徇私枉法。”
江进先是笑了笑,戚沨却不知道他在笑什么,随即就听江进说:“我还真不怕高辉上蹿下跳。”
“我也不怕,但她如果真的闹,收拾烂摊子的是咱们。”戚沨快速看了他一眼,又看向路况,“你是不是昨天发现了什么?”
“不能说发现,只能说是推断,还没有证据支持。我总觉得高辉有隐瞒,但现在还说不好她隐瞒的东西和这个案子有没有直接关系。”
戚沨没有立刻接话,而是先顺着江进的判断去回忆。
她知道江进的判案直觉一向很准,也不会轻易怀疑人,思路也灵活,总能想到别人注意不到的点。
再说高辉,她在高云德失踪的事情上的确是表现得过于激动。当然,站在女儿的立场,得知父亲被害,是不可能情绪平稳的。但是都过了十五年,依然歇斯底里得如同昨日才发生一样,这就有点反常态了。
他们接触过很多受害人家属,从激动、愤恨到失望、灰心,再到归于平静,只想求一个答案,这个过程五年是一个坎儿,十年又是一个,到了十五年,基本已经过了“一步步退而求其次”的阶段。
当然也有个别案件,十五年甚至是二十年,当事人家属都无法释怀。不过这种通常是因为将案件的发生和自身命运挂钩,两者之间是无法切割的因果关系。
想到这里,戚沨说:“高辉说过,如果不是高云德突然失踪,她的人生不会那样糟糕。或许是联想到过去吃过的苦,以及没有从我母亲手里分到钱,于是……”
“这话乍一听合理,但经不起推敲。”江进接道,随即又问,“你说高云德刚失踪那几年,高辉时不时就给你母亲寄高云德生前的物品,还经常打骚扰电话。这事儿持续到什么时候?”
“从我上大学期间开始,我毕业那年她有变本加厉的趋势,持续了有一两年。”
“那后来为什么不继续了?”
“因为我妈搬去林新了。”
“你母亲只是搬去林新,又不是和春城的人际关系彻底决裂,她还会和以前的朋友有往来,房屋买卖中介那里也会有记录。如果高辉真想要,绝对能拿到地址。”
“嗯,我印象中高辉因为没有分到卖房的钱找我妈算账,最后一次还差点动手,幸好当时我小姨在。我们都认为她不会罢休,下一次只会变本加厉。可从那以后高辉却突然消停了,听说是工作上挣了点钱,生活有了明显改善。我妈一直都说,高云德和高辉的感情没有她表现得那么深,但站在我的角度,我倒是认为高云德对高辉和前妻一直都不错。”
江进接道:“两段婚姻,一段持续了十几年,称得上知根知底,另一段还不到两年,你母亲连高云德的工程具体是干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我推断,前妻和高辉会知道得更多,这你认可吧?”
“认可。”
“可是十五年前的笔录里,她们母女却都说不知道。”
“这证词也算成立,毕竟高云德离开她们已经有段时间,工作内容的变动也没必要再告诉她们。就说青云村翻新重建的工程,时间上看,是高云德和我妈再婚之后的事。”
“可是……”江进勾起笑,“青云村却有人认出了高辉。”
“你肯定?”
“那个村民的原话是,‘就高云德那个女儿,现在已经是大网红啦’。”
“他们打过交道?那他有没有没说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好几个人都说,高云德带他女儿到过工程现场好几次,还说他女儿以后会接他的班儿。”
“有这事儿……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信息十五年前完全没有查到?”
“也不稀奇。十五年前高云德失踪还是大海捞针,不知道案发地点,就没办法确认调查重点,青云村只是所有走访调查中的一个。而且这里恨他的人不少,即便真有怀疑,村民们也不会提供线索,都巴不得他消失,所以在口供方面都是统一口径‘不知道’‘最近没见过他’‘和他不熟’‘他不常来我们这里’。”
戚沨顺着江进的话整理思路,喃喃道:“所以因为高云德的失踪,高辉的实际利益损失远比我们所知的要大得多。青云村的重建前期,高辉垫了不少工程款,听说当时承包的几家公司都获利了,而高云德投的钱却有去无回。高辉应该早就知道回报率,以他的作风也不会在利益上吃亏,一定很早就画了大饼,以为工程结束后能分到一大笔钱。而这笔钱高云德绝对不会给我妈,他要隐匿、转移婚后财产的最有效途径,就是前妻和女儿。”
“还有个事儿,我也是好奇查了查,还找人问了一下高辉当时的高中学校。她那个班主任到现在都还记得她。她说,高辉成绩很差,而且经常请病假,心思根本不在学习上,满嘴都是生意经,以她的成绩根本考不上大学。还有,高辉也不屑上大学,还曾经在班里说过,‘你们这些成绩好的,将来可能会给我打工’这样的话。”
戚沨沉默了。
说实话,她从未怀疑过高辉所谓的“连大学都没有考上”的说辞,在这件事情上是她先入为主、一叶障目。
她将考大学看得十分重要,便认为高辉也是这样。
高云德失踪,她觉得松了口气。但对于高辉来说,那是亲生父亲,她因此受到影响,加上家里经济困难,而放弃复读考学,直接步入社会。这也是可以成立的。
当年警方没有对高辉展开调查,一来是因为她是受害者的女儿,二来则是因为她没有作案动机和作案时间,没必要浪费时间。
可现在看来,高辉反而是知道内情最多的人。
片刻后,戚沨说:“高辉在笔录里可从来没提过青云村。知砚已经告知,骸骨是在青云村发现的,她也没有提到自己去过。”
“所以我说她有隐瞒。”
戚沨没接话。
隔了几秒,江进问:“是不是想到什么?”
戚沨回:“既然高云德在项目上垫了钱,高辉也知道大概数字和项目内容,事后就没有想过去讨吗?”
江进笑道:“这个问题我也问了,他们说高辉去了几次,还和几个负责人一起开了会,结果不了了之。”
“以她的性格,怎么可能不闹。”
高辉虽然不是高云德亲生的,难缠度却得到了真传。但凡涉及到利益,就像是疯狗一样咬住不放。
“反常吧?”
戚沨想了想:“我现在倒是更相信,高辉说因为高云德的失踪而改变了她的命运这句话了。这几个村子的翻新重建可不是小工程,做他们这行的前期垫资都要东拼西凑,有的公司就因为后期回款慢,甚至被拖欠到倒闭。既然高云德和前妻利益捆绑如此深,他的工程款兴许也动用了前妻的钱,还许诺了将来会赚取双倍甚至更多。可高云德一失踪,高辉拿不回钱,就向我母亲‘讨债’。不过她只是去了青云村开了几次会,就彻底放弃,我猜应该是对方提出更要紧的东西,这才令她闭嘴,甚至都没有在警方面前提半个字……”
无论是戚沨还是江进,思考任何问题都是刑侦思维,抓住一点疑点都会放大来看,逐帧分析再逐一甄别排除。
江进只是开了个头,戚沨就得出下文,遂话锋一转,说:“接触过那么多案子,会比钱还要重要的,就是自身的安危。”
江进接道:“结论一致。但我刚问起来,村长和那几个村民就开始推脱,说自己没有参加那个会,都是工程上的几个负责人出面,他们都是听来的……我再追问下去,软硬话都说尽了,他们才透露,好像是高辉被威胁了。”
正说到这里,青云村到了。
车子来到村口,江进率先下车,不到两分钟,村长就接到“消息”,一路小跑地迎出来。
戚沨将车停稳,就听到手机响了两声。
点开一看,是痕检科发来的物证照片。
那枚从骸骨上发现的金戒指已经清洗干净,还做了检验,是24K黄金,圈口16.9,将近17。
而在戒指表面还发现了一些刻痕花纹,有点像是波浪图案,但起伏并不规则。
为了进一步确认图案的原貌,技术组还用电脑模拟还原了几个图样。
耳边传来的是车门外江进和村长的说话声,戚沨只是听着,目光始终聚焦在照片和图样上。
车外的江进闲聊了一会儿,见戚沨还未下车,便又打开副驾驶座的门。
戚沨这才收回视线,不等江进开口,先一步说:“你先上车。”
江进只挑了一边眉毛,就立刻意识到什么,迅速关门后,问:“怎么?”
戚沨将照片发给江进:“你看它像什么?”
江进又低敛了眉梢,眯起眼睛,恨不得都要钻进手机里了。
“卧槽……”好一会儿,才从他嘴里吐出两个字。
戚沨靠着椅背,看向面前的挡风玻璃,又透过它看向青云村,声音极轻地说:“高云德的公司‘波云’,Logo就是结合波浪和云朵的形象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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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红包继续
第92章 “这么做对她也没好处啊,……
江进的考虑十分周到, 和戚沨一起下车后,只向村长介绍说戚沨是队里的同事,而没提是副支。
村长一路笑呵呵地陪着两人, 沿途遇到村民会闲聊几句,还主动问村民想起什么没有,要求尽可能多提供线索。
青云村修建得不错, 放眼春城都算是比较富的村了,可见这个村子不仅油水多, 村民们也懂得营生。
据村长说, 十几年前还有不少村民进场找活儿,这十年来都不乐意出去了, 这村子里的小日子过得可比外面舒坦多了,都能提前躺平了谁还去挣命啊。
三人一边聊一边走到发现白骨的水渠前, 这里还拦着警戒线。
村长扫了一眼,用恳求的语气问:“这个……江警官, 这条线啥时候能撤掉啊?您看, 这附近几家都是农家乐, 这东西横在这里, 谁还敢来我们这儿消费啊?”
江进轻笑着说:“你这思路啊还是老旧。你不知道吗,现在的流行就是主打一个不信邪,那些发生凶案的地方, 还有凶宅啊,著名的失踪地啊,有的是人去组队打卡。你们这里啊发生了命案,阴气太重,正需要补充阳气。只要你会踩点宣传,反向营销, 再来一个‘案发现场导览讲解’,导游拿着小旗子,在这里围成一圈,逐帧分析,我保证能吸引一群破案爱好者……”
戚沨已经蹲在水渠边,正在往里看,听到江进这番胡说八道,只是用余光瞥了他一眼。
江进敢说,村长却不敢这么干,他又不傻,早就听出来这是给他下套呢。
“您可真会开玩笑。”村长陪着笑,“这种发死人财的生意我们可不敢做。”
“我可提醒你,这波流量你不挣,以后要是让别人抢先,你可别眼馋啊。”江进半真半假道。
“谁敢,看不弄死他!”村长脸色一变,“我都交代好了,全村上下没有人敢张扬。”
“哦,那村子外面的人呢,比如……高辉。”
“她啊……”村长迟疑了,“这么做对她也没好处啊,那死的可是她爸。”
“那可不好说,这年头流量为王,有人为了蹭热度不惜违法犯罪。那些在网上造谣博眼球的,不是大有人在么?”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话题东拉西扯,看似都没有说到点子上。
直到一个电话打进来,村长接起来说了两句,遂面有难色地看向江进。
江进意会:“行了,知道你忙,不用招呼我们。”
村长这才趿拉着鞋子走了。
等人走远了,戚沨站起身,环顾了四周一圈,掠过衬着远处青山蓝天的庄稼地、几十米外的几户农家乐,最终将目光落在江进脸上。
江进咧开笑:“怎么样,心理专家?”
戚沨似笑非笑:“他也有隐瞒。”
这个“他”指的当然是村长。
江进:“早看出来了,不过也正常。他不想惹麻烦,不希望小事化大,影响村子的名声。再说死的是高云德,稍作隐瞒也不用过良心那关,兴许心里还会怪高云德,怎么死哪儿不好,偏偏死在这里。”
戚沨又道:“但不管是他,还是高辉,他们的隐瞒都和高云德的死应该都没有直接关系,更像是因为知道高云德已经遇害,基于现实考量和个人利益所作出的最有利的选择。我刚才仔细想过,高辉纠缠我妈时的那些反应,有一种被人逼急了,走投无路的感觉。我当时觉得很奇怪,我们什么都没做,也从未针对过她,她的生活一塌糊涂和我们有什么关系?现在知道了内情,那其实是一种迁怒。面对真正该算账的人,她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去算,于是就挑软柿子捏。在那之前,她已经累积了一肚子的愤怒、怨气。再换个角度看,她那么难缠的人,居然还会被威胁,一分钱都不敢要,说明那件事非常严重。与其说是威胁,倒不如说是一次性的‘交易’——只要她放弃那些钱,那些人就会放过她。当然,那次交易是她被迫接受的。”
眼瞅着戚沨逐渐来了兴趣,已经沉浸案情,江进不由得笑了。
刚出来时戚沨还强调要避嫌,这会儿知道了两件白骨案有密切联系,甚至有可能是一个案子,态度立刻转变。
与其一直想着择清关系,独立断案,影响调查进度,倒不如将思维整合,站在高处俯视全盘,兴许会从一个案子中的线索顺延出另一个案子的侦破点也说不定。
“还有件事儿。”江进接道,“知砚形容过,当高辉得知自己不是高云德的女儿,好像很惊讶、意外,但……”
“但她没有第一次听到这件事应该做出的反应。”
“对。”江进说,“我看过一个乌龙案,发现白骨后和家属进行了DNA比对,证实存在一定的亲缘关系。这份结果到了办案民警手里,就理解成是亲人。刚好那家的父亲已经失踪多年,于是就那样盖棺论定。直到那家父亲突然回来,看到家人埋葬他的墓地……这事儿后来追究过责任,一度认为是DNA鉴定技术出了问题,要么就是做鉴定的人马虎大意。但技术方面也做了解释,只说了存在亲缘关系,可能是远亲,从没说过是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