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沨看向那边,站住脚:“以前我只是负责破案,别的不会多想。现在倒是好奇那些经我手进来的人,在这里面是什么样的生活?”
“是受高法医的影响吧?”李成辛接道,“他在这里人缘不错,很少和人起摩擦,还给狱友进行过急救。像他这种有专业知识,口才又好的人,在这里很吃香。你别看这是监狱,文化人儿还是很受尊重的。人么,骨子里都慕强。”
戚沨往前走了几步,想更清楚地看到:“他们都后悔吗?”
“嘴上的说辞都一样。但如果是真实想法,不知道。”李成辛说。
戚沨和他对了一眼,挑了下眉。
李成辛笑道:“你在刑侦口应该见过不少啊,嘴上说着认罪认罚,但有几个是心里真的服气?要不是畏惧惩罚措施,你说他们有几个会是那种态度?按照世俗的说法,这些犯人就是‘坏人’,可我从没见过有哪个‘坏人’自认为自己是坏的。他们都认为自己无辜,只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走错路。还有人认为是法律不合理,而不是他做错了。也有一些人说,那谁谁也干了什么事儿,法律怎么不管,怎么就抓我?”
“如果从心里就不服,不认为过去的行为有错,将来出去了,重犯的可能性会很高。”戚沨依然看着远处活动区,将正在聊天或做运动犯人们尽收眼底。
“哦,也有一些例外,他们是真心后悔。”李成辛笑了一声,又补充道,“可如果没有严厉的惩罚措施,这些人没有被关在这里,用大把时间去思考过去的言行,你说他们会不会醒悟呢?”
“你的意思是,因为惩罚严厉,才迫使人正视错误。”
“如果不是这样,他们想的只会是如何逃避。其实普通犯人还好说,像是那些重点看管的死刑犯,真心忏悔的我是一个都没见过。上个月这里才送走一个,曾想尽办法地争取改判、缓刑,就是绝口不提被他杀害的受害人。讲真的,要不是我乐观,整天看着这些都要抑郁了。欸,你还记得王清吗?”
戚沨点头。
王清也是他们的同学,毕业后也考了监狱,待了不到三年整个人性情大变,离开后连警察都不做了。
“他前两年闹过一次自杀。”李成辛说。
戚沨眼里划过一丝意外,这件事完全没有传到她耳朵里。
李成辛又道:“你不知道也不奇怪,当时是在外省,他特意选了离家比较远的地方干这件事,幸好被人救了。我后来见过他一面,说了十几分钟话,他全程都没有笑过一次。他那种眼神我至今都记得,总之已经不是我认识的同学了。”
“整日面对的都是凶恶的面相,环境压抑,时间长了心理难免扭曲。事实呢,真是如此吗?”
“就算都是‘穷凶极恶’的人,也有程度上的区分。最起码我印象中有几个犯人表现还不错。但有一点,的确是在我进来以后被彻底颠覆了。”
“是什么?”
“就是‘不再信任任何人’。”李成辛又是一笑,但笑意却只停留在表面。
他也看向活动区,那笑容更像是自嘲:“关系不好的犯人,根本没机会知道对方是否违纪,只有关系好的才会通气儿,这样也更方便互相检举。不要说讲义气,你检举他,就能少坐半年牢,早点出去呼吸自由的空气,见到家人,你干不干?当然,我们管教是不会出卖‘线人’的,所以这件事最终只会停留在处罚结果上。还有那些对你反复保证,说以后绝对不会再犯的话,听听就算了,因为它一定会再发生。我刚做这个第一年,就接触过一个看上去特别无辜的犯人,他每次跟我诉苦都是泪流满面,人瞅着也不坏。我当时真信他会改,结果呢,这已经是第三次进来了,又对新人管教上演同样的套路,说自己一定戒,一定痛改前非……”
“就没有例外?”戚沨问。
“还真有一个。从来没有违纪,还帮我们维持纪律。这里很多犯人都愿意听他的。我个人也比较佩服。”
李成辛边说边指向一个角落,戚沨顺着看过去。
犯人们大多三三两两凑成一堆,有的是两个站在一起,有的是单个儿溜达。
其中有个中年男人原本是一个人走,很快就有年轻犯人靠近,看肢体动作仿佛正在“点头哈腰”。
中年犯人只说了几句话,年轻犯人就离开了,好似还很高兴。
接着又有其他犯人靠近。
一波又一波,直到中年犯人坐下来,另一道熟悉的身影走近了。
那人一屁股坐在中年犯人的旁边,两人都没有看向彼此,就这样看着同一方向说话。
这后来走近的男人正是高幸。
戚沨眯着眼睛观望着,就听李成辛说:“这里也就高法医能和徐老师说上几句话。但他们平日往来也不多。”
“徐老师。”戚沨心里已经浮现出一个名字。
“徐奕儒,听过吧。”
“如雷贯耳。”
隔了两秒,戚沨又问:“他怎么会在这里?那个案子我记得是在云城出的。”
“其实他是春城人。虽然法律上没有明规可以申请异地服刑,不过他还是递交了申请材料和证明材料,上头批了,就把人送过来了。”
而且还是大案,金融诈骗,查出来的几千万,经过查处如数上缴之后,还比原有的金额多出了几百万,疑似还有漏罪。
但经过一番调查却没有找到新证据,只能按照他自己提供的证明和说辞,认定为是投资获利。
而这个人以前是金融学的老师,下海后经商,曾被大企业聘请为顾问。
“他在这里自修了法律。”李成辛说,“而且就快刑满了。”
这话引起戚沨的注意,她瞥过来一眼,挑起眉梢。
李成辛立刻笑道:“我可什么都没暗示,就是闲聊天。”
戚沨也笑了:“好,闲聊天。那你不如再多将几件,比如近期要刑满释放,特别需要辖区重点关注的‘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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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铺垫一小章
红包继续
第86章 姓名:高云德。
王尧也没想到戚沨只是去了一趟监狱, 就“带回来”三个即将出狱犯人的名字。
这三个名字王尧不一定都能记住,只觉得耳熟,直到听到罪名瞬间拧起眉。
戚沨只说:“三个人都是今年出。”
大部分犯人出狱后并不会特别关注, 但也有少数劳改犯会被列为关注对象,还会专门建档。
“两个定格判刑的故意伤人,一个程度较轻的故意杀人。今年是怎么了, 三个赶一块儿。”王尧说。
“原本刑期是错开的,其中两个因立功减刑, 这才赶到一起。不过听李管教说, 有一个说是要回老家,不会留在春城, 如果属实,和当地辖区做个交接就行。”
“你办事儿我一向放心, 你看着办吧。”
“是。”
戚沨刚从王尧的办公室出来,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
可现在才下午三点。
天闷得透不过气, 眼瞅着将有一场大暴雨。
戚沨脚下一转, 没有回支队, 反而去了法医实验室。
张法医动作很快, 已经开始整合面部重塑。
实验室里灯火通明,白骨的头颅破碎的地方已经重新粘合拼接,面部骨头也做好支撑, 整个“头”放在架子上,还是在面部做支撑点的定点定位。
外面一道亮光闪过,没过几秒,就听“轰”的一声。
雷声之响,连原本专心致志的张法医都被惊扰了,正准备做下一个定点的袁川也跟着抖了一下, 抬头看向窗外。
窗户震动起来,“噼里啪啦”的声音此起彼伏。
戚沨正走进门口,看过去。
不是雨,而是雹子。
“这都几月份了下冰雹,该不是有重大冤情吧?”袁川戏言道,等缓过神,就继续手里的工作。
戚沨来到台前,问:“今晚能出结果吗?”
“那要加个班。”张法医说,“不过照现在的天气看,按时下班是不可能了,我可以多留一会儿看做到哪儿。”
戚沨点头:“好,余下的我接手。明天就可以复验,跟库里的数据进行第一次匹配。”
人类的面部不是完全圆滑均匀的表面,有很多凸起和凹陷,包裹在外面的皮肉软组织也会随之起伏。而这些起伏点就是标志点。
从1877年第一次提出面部重组定点技术,到1978年已经发展到32个定点。也就是说,无论是多大多小的面容,都需要根据骨骼和起伏特征定出相应测量标准。
不过在具体实施上还存在一些小争议,比如白骨的原形态到底是双眼皮还是单眼皮?
定点工作一直持续到晚上十点,期间出现过不下五次的争议、讨论,最终衍生出两套方案。
直到32个定点都落实了,戚沨刚坐下喝了口水,就嗅到一阵香味儿。
“就知道你还没走。”江进还没进门,声音就传了进来,他一手拿了一把黑伞,另一手拎着外卖盒,就在门口站定。
“你还没走?这都十点了。”戚沨起身道。
江进将伞立在门外,走到屋子的另一边,将餐盒放在空桌上,说:“我才从支队出来,看到这边还亮着灯。正巧在停车场遇见张法医,他说你还在,我就过来瞅瞅。进度怎么样?”
“过了凌晨就能出。”戚沨脱掉装备,擦了手坐下说,“我真饿了,吃饱了再继续。”
江进将筷子掰开,问:“听说你今天去监狱了?”
戚沨点头。
“见高法医?”
“嗯。”
戚沨抬眼,见江进不吃饭,一直盯着她看:“你看什么?”
“有古怪。那么久了不闻不问,突然跑去探监。”江进非常直接,“是去答疑解惑,还是……”
戚沨反问道:“以前你有自己想不通的事儿,不是也会问周老师吗?”
“所以你现在有困惑,因为罗斐的姐姐?”
“是因为我自己。”
“愿意说吗?”
戚沨顿住,安静了几秒才低声说:“其实我原本不知道该跟谁说。还是在我见完老师以后才真正正视了那一点。而在那之前我一直都不肯定,也不想承认。”
戚沨眨了两下眼睛,这才看向他,坦然的目光中还有一丝自我怀疑和歉疚。
“我一直都以为我是个……好人。”
江进不由得挑高眉梢,似乎没有料到戚沨会用这么严重的措辞:“你对好人的定义是……”
“忠诚、善良、是非分明、有原则,不对好人生恶意,也不对坏人生善心。”
“哦,我觉得基本上是吻合的。”
“除了是非分明,好人也应当知恩图报,不忘本。”
江进瞬间明白她的指向:“你指的是苗晴天。”